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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无涯两眼出神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容颜殊丽的未婚妻,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这种心境就好像是自己在得了癌症即将不久于人世后又走了狗屎运中了五百万大奖一样,一悲一喜,仿佛是两个恍若似真的梦,相互交缠,难分难解。

司徒雯也在凝视着宋无涯这位熟悉而陌生的杀父仇人,心底骤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却又夹杂着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与惋惜。这个人与自己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感情尚好。两人是自幼定了亲,理所当然的视对方为自己将来的伴侣。

后来,宋无涯渐渐变得浮浪刁滑,不务正业,她失望过,怨愤过,但最终毕竟打算认命。一来是因为父亲对他的宽容与庇护;二来是她觉得自己的这位未婚夫婿虽然浮滑无行,但毕竟并没有大的过恶,本性并不坏,将来未尝没有改过的希望。

然而,所有的冀望与所有的旧情都在那个血腥凄惨的夜晚彻底改变:他杀了自己的父亲!虽然她并不愿相信,也不肯接受这个令人震惊的惨变,但是证据俱在,由不得她信或是不信。或许正是因为心中暗藏着那么一丝不可言说的旧日情份,她心中的恨意更加浓烈。

此刻,眼前这位蓬头垢面、身着囚服的男人只是杀父大仇,仅此而已。

两人的目光交错片刻后,只听见“啪”地一声响,宋无涯忽然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司徒雯嘴角斜翘,露出鄙夷的笑容,冷冷地道:“怎么?你托人请我来,就是为了做戏给我看?你以为抽自己一巴掌,我就能原谅你?这也未免太可笑了些吧?”

宋无涯低着头苦笑道:“只是有蚊子咬。”其实他抽自己一个巴掌既是提醒自己不要在这个紧要关头走神儿,也是为了惩罚之前的那一个“自己”:有了这么一位美如天仙的未婚妻,居然还去眠花宿柳,连半老徐娘都要勾搭调戏,真是混帐得没了边儿。

司徒雯的口气放缓了些,说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这次来,绝不是对你的态度有任何转变,完全是看在你那位姓白的朋友的份儿上。他为了请我过来,硬是在我家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夜,不停地辩说不是你杀的人。真没想到,你这种不值一钱的混帐,居然能结交到这样肯为你用心的朋友,也算是我看走了眼。所以呢,这大清早我就过来瞧上一瞧,看看你究竟有何话说!”

宋无涯叹了口气,道:“司徒姑娘……”

这个陌生而有距离感的称呼让司徒雯觉得有些诧异,目光刷地射落在他的眼睛上,想从那儿找到几分愧疚的表露:如果不是愧疚,又何至于如此表现得如此生份与疏离呢?

“你说。”司徒雯面色平静道。

宋无涯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据我分析,你爹真不是我杀的,我真的不是凶手。”

司徒雯冷笑着打断了他:“哈哈,据你分析?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这还要分析?”

宋无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司徒姑娘,我知道我空口无凭地说我没杀人,你定然不会相信。我只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你叔父司徒县令再次提审我,我一定会当堂重新厘清此案,查出真凶。”

这句话隐藏的用心挑起了司徒雯的恨意,一双妙目突然喷出火来,指着宋无涯愤恨地大声道:“真凶就是你!你居然指望着借由我攀上我叔父来翻案,死了这条心罢!”

一言既毕,转身就走。

眼看一线生机转瞬即逝,宋无涯大声发誓道:“如果真凶是我,那我就是猪狗不如。也不用聘请什么神刽子手‘割不死’刘老头儿,我甘愿自己动手凌迟自己,自剐三千六百刀,一刀也不会少。割下的这每一片肉,瘦的腌好了给你当零嘴吃,一天一片够让你吃上十年;肥的煎出油来让你当灯油点,也够你点上一年半载;头骨由你拿去上漆做成马桶,骨架给你晾衣服晒袜子,以消你心头之恨!令尊待我亲如子侄,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若是得知我因为他老人家而含冤受刑,只怕也会魂魄不安!”

这一番言辞说得十分之激烈坚决,司徒雯听得浑身一颤,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诧异地凝视着宋无涯,似乎刚刚认识这个人。在她的印象里,这人以往在自己面前除了油嘴滑舌就是推诿逃避,全然没半点男子汉的模样,也从来都不曾表现得像现在这样大义凛然、敢作敢当。

可那又怎样呢,这个男人杀了爹爹!

司徒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转身继续走远。

眼看她快要走出视线,宋无涯情急生智,脑中灵光闪动,大喊道:“我不知道今天你有没有去刑场,但你总该听说过,天雷没有劈死我,还把我劈活了!天都知道我冤!”

这话原本只是情急乱喊一气,居然却立马起了效果,司徒雯娇躯剧震,终于停下脚步,看上去是被这话所打动了。宋无涯暗道,我靠,这也行?看来古人还真他妈迷信!

司徒雯微一沉吟,咬了咬牙,森然说道:“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恳求我叔父再审此案。如果你拿不出凭据证明真凶另有其人,这又该怎么算?”

宋无涯大声道:“如果我证明不了是真凶另有其人,那就还当真凶是我,我也同样甘愿自剐三千六百刀!”

这话一出口,宋无涯有些后悔,自己并不掌握案件的详细情况,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按理说,刑案不同于民事案件,该当是由公诉机关,也就是由官府来承担举证和调查责任,这个道理古今一般同。凭什么一定要自己这个被告来查,查不清楚就算自己罪名成立?但是他也明白这是事势所迫,自己不赶紧答应下来,只怕连半分机会也没有了。

司徒雯面色冷淡,一字一句地道:“你记住你说的话。”

然后,她深深地看了宋无涯一眼,继续道:“天雷什么的我是不怎么信的……我答应帮你这最后后次,是因为我不希望凶手是你,我爹……也更不希望是你……”

提及亡父,司徒雯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随即强自收敛去悲色,冷着脸转身离开。

看着她渐渐走远的倩影,宋无涯心里打起了鼓,司徒雯虽然答应去恳求她的叔父司徒县令了,但是事情还是很不乐观。前世的警察经历使得宋无涯很深刻地懂得,除了被告以外,没有任何人喜欢翻案,更不用说是断案定罪的官员本人了,这个道理古今并无不同。

司徒雯离开监牢后,过了两个时辰,两名官差打开牢门,将宋无涯提出县牢,押着他前往位于县衙。看样子是要立刻重审了,宋无涯暗暗一喜,这可比他原先预想的要快得多。

县衙就在县牢的隔壁,不过百十来步远。县衙大门呈外八字形,正中间是一堵影壁。影壁后面是一个仪门,仪门共有一大二小三个门,中间的大门礼制规格最高,平时不开,在知县上任接印及举行重大典礼时才会开启;其次是大门东边的一个小门,叫“人门”,也叫“喜门”,供平常出入之用;有“人门”就有“鬼门”,押解人犯及带走死囚,则只能走西边的那个小门。

宋无涯身为一名死囚,自然是只能走“鬼门”入内了。过了“鬼门”,就是县衙大堂,再往里一间,就是规制较小的二堂。按明制,县衙二堂算是一个非正式的审讯厅,一般是用来审理和调解相对不重要的民事案件。这一次算是非正式的复审,因此就在二堂进行。

县令司徒易身穿七品官服端坐在公案之后,一张干瘦的脸孔上神色冷厉,一双三角眼里放出两道冰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宋无涯,嘴角微微翘起,神色很有复杂。司徒雯找到他恳求重审时,把宋无涯所说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他听了只是冷笑,坚决不允。司徒雯也不多言,伸手向上指了一指,转身就走。司徒易顿时微微变色,他明白侄女所指何意: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这个简单手势正好打中了司徒易心中的一个隐约不安之处。从刑场回府的途中,他一直在想着那一道怪异的滚雷,脑海反复闪出那个折磨人的念头:“万一呢,万一雷劈不死真的是天现异象在向自己示警呢?”他并非是迷信鬼神之人,也自忖自己办的案子不会出错,可要是真有这个万一呢?那就不仅是对不起九泉之下被害的族兄——他可是一直视宋无涯为亲子的,说不定自己日后还会面对上苍的报应。

思来想去,司徒易最终决定还是给宋无涯一个重审的机会,就当是让自己安心,也让侄女安心。这到单纯并非是宋无涯是所以为的“迷信”,古人对于神明与报应的敬畏是作为现代人的他很能想像的事情。

人犯带到,受害者家属司徒雯以及当时负责勘察现场的包捕快和仵作师傅都在这儿候着了。

这些人个个神色肃然,一副摆好了架式严阵以待的模样,没有一个人是站在宋无涯这边的。宋无涯十分清楚,这是自己最后的唯一机会。今天若是翻不过盘来,自己必将身名俱灭,万劫不复,全身的骨头都要磨成渣渣儿。

负责本案的主审法官兼公诉人司徒易当先发话:“宋无涯,你声称能拿出凭据证明本案另有真凶,凭据何在?若是空口无凭,妄图拖延,本官定教你生不如死!”

宋无涯拱手道:“司徒大人,在下今日如果拿不出凭据来,甘愿受刑伏罪。恳请大人准允我询问相关证人,重新厘清案情。”

司徒县令一挥手,冷冷地道:“随你问罢!本官早已将相关各人都传在这里了。”

“多谢大人!”

宋无涯转身向站在公案下首的司徒雯发问道:“司徒姑娘,请你将当日如何发现令尊及府中婢女小真的尸首的前后经过细说一遍。”

司徒雯道:“当日正是爹爹六十大寿,前来到贺的宾客众多。入了夜后,宾客都已散去,府里已经关门闭户,只有几位路远并且十分熟悉的宾客留宿……”

宋无涯打断她,问道:“留宿的人除我之外,另有哪几位宾客?”

司徒雯道:“有江思行江公子、莫益三莫公子以及李铭李先生、金寿金先生共四人。江、莫两位公子是爹爹的学生,李、金两位先生是爹爹以前的下属。这四人都是常与我家往来的,因着天黑,所以就留宿下来。他们四人都是由我亲自安排下的房间,一人一间。你在这府里有你自己的房间,我可懒得管你。”

宋无涯苦笑,看来自己与这位未婚妻的关系一向不太好,问道:“这四个人以前也留宿在府里过吗?”

司徒雯道:“是,我爹爹性情宽和,老来寂寞,喜欢接待宾客,他们也时不时会在府里盘桓上一两天。他们四人,还有你,都是经常到家里来的。”

说到这里,她鄙夷地白了宋无涯一眼,“只不过你常来不是为了探望我爹,而是为了打秋风,指望我爹接济你一些银子而已。哼,真是好心被蛇咬!”

宋无涯有点尴尬:“你接着说,你安排下房间让这四个人住下之后呢?”

司徒雯道:“安排这四位宾客住下之后,我念着府里的老管家梁叔里里外外忙碌了一整天,就让他先去休息了,由我自己掌着灯在中堂上清点礼物,查点帐目。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一时也忙不完。到了二更时分,我爹从后院里过来,在前院的中堂上和我说了几句,嘱咐我早点睡。随后,我看见爹爹提着灯笼往东厢房那边走去,那是家里婢女住的地方。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

宋无涯敏感地觉出不对来,问道:“令尊是一家之主,按理是该住在后院正房吧?他在夜里去往东厢是做什么?”

司徒雯皱着眉头瞪了宋无涯一眼,不满地道:“亏你时常在我家留宿,什么都不上心。我爹每晚睡前都要提着灯在府中各处巡看一遍,这是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

宋无涯只好苦笑道:“我脑子有点迷糊,不记得事情了。你接着说,令尊去往东厢房之后呢?当时正是什么时辰?”

司徒雯道:“当时外面巷子里巡夜的更夫正在敲二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往东厢房那边去了之后,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我就看见你鬼鬼祟祟地从西厢房那边出来,经过我所在中堂门口儿,往东厢房那边去了。”

“我?”宋无涯惊讶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是说,你当时亲眼看见我半夜出了自己的房间,从你面前经过往东厢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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