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钰又惊又喜!也不知妻子怎样去而复返,又是怎样找到这个绝密的出口的。
不过现在出去要紧。先前千斤断龙石阻挡出路,也的确令他为难。他们这群人身处地宫通道之中,通道空间狭小,要是运功击向断龙石,先不说能不能把断龙石击碎,怕是那种震动就会叫整个通道坍塌,掉落的碎石泥土就能将他们活埋了!
现在花绿芜在外面,先用炸药炸掉一半断龙石,又用药物涂抹在石面上,等药物将石面熔解出一个足够出去的大洞,就是他们重见天日的时候!
十八心中兴奋莫名,恨不得替秦王吱一声。可是秦王心里头的喜悦谁也看不出,他照旧板着脸,矜持极了,那付冷漠高傲的神情表明,他是绝对没有丢掉自己颜面回应妻子的打算。
周围几人都激动地不行,也被秦王的态度急得不行。
只有重伤虚弱的皇上,眼睛半眯半合,苍白如纸的脸上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失望。
不知为什么,独自一人孤伶伶躺在地宫里,像条死狗一样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刚开始还是气急地半死——譬如想起皇后为了掩盖会继续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他就恨不得一次次昏死过去。可等过了很久很久,在越来越深的紧张和焦虑中,在一次次的痛苦无奈之中,他竟然逐渐接受了现实——这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反正就算急死了也不能出去,反正已经无所作为,他竟然渐渐安心了,放弃了。
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罗钰的时候,心里头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愤怒皇后的疯狂,而是……死前能有这个隔阂甚深儿子的陪伴,似乎弥补了心中至深至切的遗憾,竟为此有一丝奇异的欣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心也悯。眼睛快要睁不开的时候,看人看往事却是最清楚。
临死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最惦记的竟然不是如履薄冰辛辛苦苦守了这么多年的皇位,也不是那些山呼海啸的奉承恭维,更不是那些金枝玉叶的精美供奉,而是……
为什么没有拉着小五的小手,在秋天丰茂的狩猎围场中,父子一起骑着千里良驹,高高兴兴地去打猎呢?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的小五。其实那时他还不到八岁,即将度过八岁生辰。小五给他说,想要在秋天的时候,叫父皇带着他一起去皇家围场狩猎。那时候皇上正值青年鼎盛,有着一匹顶好的骏马踏风。踏风跟品种最好的汗血雌马下了一个小马崽子,浑身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跑得比所有马崽子都快,皇上给它赐了个名叫做黑旋风。几个年纪小的皇子眼馋这匹黑旋风,天天围着父皇拍马屁。小五平时闷声不响,却是个最霸道的。那日,他仗着自己快要过生日的优势,直接对年轻的父皇说:
“父皇,请您送黑旋风给儿臣当坐骑。秋天狩猎的时候,儿臣好替您猎上一头大黑狼!”
皇上被他稚气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弹着他的脑门道:“年纪小小,好大的口气!别叫黑狼咬着你才好呢!你说,朕凭什么把黑旋风给你?你哥哥弟弟全想要黑旋风,给了你,他们全不乐意,怎么办?”
小五一撇嘴,挺挺还不是很硬朗的小孩子胸膛,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惧:“御书房教书先生说,有能者得而居之!教我们兄弟武艺的韩统领平素也夸我的武功最好!父皇,这匹马儿这么小,大哥二哥是大人了,要去了也没用,剩下几个兄弟和我年纪差不多,可黑旋风奔跑的速度那么快,凭他们的身手是驾驭不了的。你要是赏给了他们,弱不胜强,小心倒叫他们摔跟头呢!这匹马给我却是宝剑赠英雄,正合适!”
皇上听了这番稚言,笑得不能自已。美如月宫仙子的罗贵妃也无奈地看着儿子,抿唇笑。叹道:“羞死人了!也不知像谁?哪里有这么大言不惭夸自己的呢?你该谦虚一些的。”
小五冲娘直眨巴眼:以后再谦虚行么?先下手为强,现在谦虚可就错过这匹心爱的马儿了!
皇上笑对红颜说:“小五够霸气,倒是颇有先祖遗风。”又对着小罗钰说:“好,你既然这么为自己吹大气了,这匹黑旋风,朕就赏给你了!小五,你要像这匹黑旋风一样,认真习文习武,成长为咱们皇家的千里驹,以后替父皇好好守护咱们白竺,记住了吗?!”
小五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透出欢喜来,脆声应道:“一定!”
……
皇上皱了皱眉头,不禁闭上了眼睛。世事变幻无常,他和他的儿子,竟然谁都没有遵守约定。秋狩来临之前,失去母妃伤痕累累的小五已经逃出皇宫。而他命人杀死了那匹黑旋风,剥皮炖肉,赏给了……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吃——那时他心情恶劣,像是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炮弹,热衷于毁灭一切令他心痛的往事细节。
正如死去的黑旋风,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父子形同仇雠,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些事情即使隔着十年二十年,纵然你故意不去想,它却在你心里扎了根,终有一日,你才会发现,那些往事的细节历历在目,好像昨天才刚发生的一样,你竟然没有忘记分毫。
外面叮叮当当敲石头,打断了皇上的思绪,却驱不散他的伤感。
他呆呆地看着顶壁上陈旧的图案,心底一片失落与茫然。
不止是为了罗钰。还有……
你知道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当你失去了雄心壮志,安于现状的时候,忽然有人一棍子将你打醒,冲你大喊:这是个臭泥潭,你怎么能呆在这里,赶紧快起来爬上去!去争!去斗!去给烂摊子擦屁股!快快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而这时,衰弱的身体却早就消磨了你的志气,你有些悲哀地发现,虽然心里着急半死,但自己却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往上爬了。
现在,皇上就是这个穷途末路的人。
皇后连秦王都敢暗害,而且秦王的属下已经告诉他凤林宫发生的事情,事情全乱了套了,不可收拾的乱套。
这种乱局,他年轻力壮精力充沛的时候或许还有毅力一搏,现在,年老体衰,却只有着深深的倦怠与无力感。
“罗钰!罗钰!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昏迷了吗?里面还有人活着吗?!”洞口大了一点儿,外头嘈杂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好像外头很多人摩肩接踵跑来跑去,然后敲打石头的声音,药物融化石头滋滋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外头野草的清香与药物恶臭的气息也随风涌了进来。自家夫人的声音听着很镇定,对熟悉她的人来说,却从中听到一丝隐隐的颤抖。
十三看了一眼王爷,心想这真是个急死了也不肯失态的人物,说白了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忙替王爷朝外头大声吼道:“是夫人吗!王爷和属下等人安然无事!”
一声比夫人还尖锐的女声怒吼起来:“娘的你哑子了吗?这么半天才回话!!主子,我不是在说你,我骂的是十三!!”
十三无奈至极,自叹倒霉。罗钰冷哼一声,脸色有点儿臭。
剩余站着的几人不由得面色古怪,挤眉弄眼。十六眉毛一挑,神态笃定,小声道:“绝对是三姑婆!十三,你肯定被三姑婆看上了……”
十三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忽然运气大喊:“甲三,十六给你起绰号叫你三姑婆!!”
十六差点儿摔倒,外头沉寂一下,甲三的声音很冷静地传来:“十六,出来你就死定了!!”
“别闹了。”夫人的声音竟然也无比冷静地传进来:“十六,别怕,有本夫人看着,不会让甲三要了你的命的。”
“夫人好善心!”
“都是暗影中人么,要互帮互助,所以,打个半死也就罢了!”
罗钰脊背发凉,他怎么觉得说的是他?
仔细想想,趁她不备点他穴道,违逆她的意愿强行把她送走,刚才她叫他的时候又碍于面子没有回答……
数罪并罚……
罗钰抛开这些,干脆直接不去想了。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债多了不愁,爱咋咋地吧!他,他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几乎花了一个时辰,才将断龙石弄出足够的空间。花绿芜令人在抹了腐蚀药水的石壁上铺了三重厚毡子,令里头人快快出来。
看见罗钰的那一刻,她双眼通红——不是喜极而泣,是,是气得!
花绿芜皮笑肉不笑,故作亲热上前拉住罗钰的手臂,尖锐的指甲狠狠拧上丈夫的皮肉,还故意满怀关心地问道:“王爷,您没事吧?!哎呦喂您这么大的本领,怎么这次这么不小心,居然在小阴沟里翻船啦?”
罗钰疼。却只有一个字,忍!
这出口竟然是在皇宫外面,真是好庞大的地宫。入目处毗邻青山,郁郁葱葱。梁谦桐上前一步见礼,见他的确无事,方才安心,又早一步看见虚弱的皇上,心中惊骇不定,低声问道:“王爷,外面已然天翻地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钰咬着后槽牙——花绿芜掐人太疼了!
却板着脸淡然道:“一言难尽。皇后打伤了皇上,为隐瞒罪行,先下手为强,于凤林宫设下陷阱。本王落到密室地道之中,上面的宁王七皇子生死不知。”
“原来如此!天意无常,真是叫人难以预料。”
“对了,你们怎么来的?这地宫密室连本王都不清楚其出口,普天之下,估计只有皇后知道,难道你们已经抓住了皇后?
“暂时没有。”梁谦桐看了花绿芜一眼道:“我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找到这附近的,只说王爷必然在这附近,并令属下们分散寻找,终于找到这个地势比较奇特的地方。以前我在清河王那里听说过皇宫暗道的事情,见此忽然想了起来,因此才歪打正着,救出了王爷。”
花绿芜一脸不自在,连使眼色,梁谦桐微笑着,却跟没看见似的。
罗钰不是笨蛋,略一思考,就明白肯定是花绿芜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因此才能跟踪找到他。花绿芜师从空空道人,旁门左道的东西懂得比谁都多。
哼,这丫头!自己手脚都不干净,还敢揪着他的小辫子不放!还把他掐地这么疼!!
罗钰有些不爽地想,却也顿时安心了。
咳……哼……自,自己和她想比,也算是半斤八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