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是濠州附近的一片丘陵离寿州不远,当年寿州被围城的时候,南唐就曾打算从紫金山修长城到寿州给刘仁瞻送粮食,而且真的付诸实施。
奉命围困寿州的李重进和张永德,以紫金山为中心来了一场经典的围点打援战,还把南唐辛苦修建的长城给拆了。
不过在一段陡峭的地势上尚保有一段墙体,此刻这一段破败的墙体,却成了高继冲最后的护身符。
一阵夜风吹过,让高继冲打了个寒噤,他揉了揉酸胀的两眼,看了看墙后面休憩的数百家眷,心中不禁涌出一阵悲哀。
想他高氏一族自从后梁时在江陵起家,至今已经传承四代人,虽不及北方的中原强大,亦不及东南富庶,却是个逍遥自在的土皇帝。
南平一直以来奉中原为正朔,一直进贡不辍甚是谦恭,柴荣征伐南唐的时候还派遣了水军参战。
中原皇帝并没有哪个要打南平的主意,谁曾向赵匡胤刚刚登基,就以假道之名抢占了江陵,断了高氏的根基。
他一家也只好奉旨前往东京,看在他献地称臣的份上赵匡胤总不至于亏待了他,谁知刚刚出了金陵的地界,那些“护送”他北上的宋军就盗窃他的财物,调戏家中女眷。
高继冲顾全大局能忍得了下,可是手下的亲兵却忍不了双方打了起来,五百宋军伤亡近半,其他的全都逃回了江陵。
如此一来便算是和赵匡胤翻了脸,东京便也去不得,天下之大可去之处很多。只是真正能庇护他高氏一族的人却不多,唐与吴越已经向宋称臣怕是自身难保,蜀国山高路远根本去不了。
唯一能庇护他的也就只有近在淮南的徐羡,他带着家眷一路狂奔,可是没有想到李处耘很快就追了上来,将他堵在这山坳之中,一旦叫李处耘攻上来,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个脚步声走到他的身边,“兄长,天快亮了,兄长先睡一阵吧。等李处耘攻上来了,还要你指挥作战呢。”
说话的是高继冲的弟弟高继充,兄弟二人一个叫高继冲一个叫高继充,读音一样字却不同。
高继冲抬头看看东边已经露出的鱼肚白,心知时间已经不多了,伸手将兄弟拉到身边轻声道:“等明日李处耘来攻,我带人断后,你就带着妇孺从山坳的那一头逃去濠州,献上财宝相信濠州的官员会收留你们的。”
“兄长何至于此,实在不行咱们就投降吧,弟听闻赵匡胤为人不算太差,他想一统天下就不能对我们下死手。”
高继冲道:“为兄知道赵匡胤那里好说话,可是眼前的这人叫李处耘,此人凶戾暴虐落到他的手下,不仅我性命难保,满门老小也许都要遭殃。”
“何以见得?”
“那日李处耘和高季兴初到江陵,宴饮过后为兄选了几个女子给他们侍寝,谁知侍候李处耘的两人被活活掐死了,李处耘自己却在两具尸体中呼呼大睡,足见其冷血残暴。落入他手,怕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此刻能救我们的也只有徐羡了。”
“兄长这般肯定,莫不是与他有旧交!”
高继冲却摇头道:“见也没有见过!听闻他大败唐国,只是要了赎金驻军了事,并没有迫不及待的攻下金陵享受富贵便知其志甚大。
庇护我高氏一族,正是他收买人心的好机会,更何况李处耘率军闯入淮南,他若不驱赶日后还如何立足。”
“可是咱们从寿州经过时,寿州却紧闭城门根本不让我们进。”
“那时你有所不知,淮南精锐皆在扬州,其他各州只有老弱,我们带着兵马而来,他们不紧张那才是怪了。
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点派人去向扬州求援,也不知道高德见了徐羡没有。明日你带妇孺逃去濠州,若是遇见扬州来的兵马就请他们速来救援……是谁!”
墙体下面忽然传来砖石滚落的声响,高继冲立刻取了火把,远远的朝着山坡下面丢了过去,火光闪过只见半坡上有一群猫着腰的身影。
高继冲见状大喊一声,“敌军杀上来了!”
在墙上打瞌睡的亲兵立刻惊醒,连忙的往山坡下面丢火把,火把迅速的将半坡上干枯的荒草点燃,只见密密麻麻的宋军士卒已是不远。
“射!给老子狠射!”
高继冲的亲兵护卫纷纷张弓搭箭,冲着山坡一阵攒射,半坡上的不少宋军中箭滚落,也有强悍的直接拔下身上箭矢沿着陡峭的山坡继续前冲。
对于质地优良的铠甲,普通的弓箭并无多大的用处,不多时宋军就已经杀到墙下向上攀爬,这墙也不过只有两人高,一人踩着另外一人的肩膀就能上来。
高继冲挑开一个从垛口爬上来的宋军士卒旁边又上来一个,低头一看墙下尽是密密麻麻的脑袋,他干脆将长枪放在一旁,随手拿过两块墙砖丢了下去,还别说这两块砖当真好使,墙下立刻多出一个空档,“给老子砸!用砖使劲砸!”
他的亲兵护卫立刻回过醒来,抄了墙砖奋力的往墙下丢,这可比弓箭好使的多了,砸的又快又狠,再精良的盔甲也不好使了。
墙下的宋军抱着脑袋纷纷后撤,又或者直接从山坡滚下去,不等高继冲松上一口气,就听见半山坡上一阵密集的弦响,高继冲的护卫纷纷中箭跌落墙下当场暴毙。
“快趴下!是神臂弩!”高继冲连忙的招呼亲兵堵在女墙后面,只要露头立刻就会被射爆脑袋,“快把火把都熄了!”
亲兵护卫立刻熄灭了火把,没了光亮再精准的箭法也是无用。宋军果然停止了进攻,也停止了射箭,可是高继冲却越发的焦躁。
等天色彻底亮了,宋军以神臂弩辅助强攻,怕是要不了一炷香的就能攻上来,届时他的家眷想逃也晚了,他扭过头对高继高继充道:“为兄这一千余人怕是也撑不了多久,等天亮了就来不及了,你现在就带着家眷往濠州去吧。”
高继充也不推搪,含泪拱手道:“兄长放心,弟一定将家小平安的带到扬州。”
他当下就带着百十个护卫下了墙,将墙后的数百妇孺组织起来,举着火把在崎岖的山坳中东去,待火光消失的时候,天色已勉强能够视物。
高继冲从垛口往坡下看了一眼,只见宋军已经重新的组织起来,只等着一声号令便会重新的攻上来。
一个银甲将官来到阵前对着坡上喊道:“高继冲你背叛官家投奔奸佞,现在已无路可逃,李某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乖乖下来投降去东京请罪,官家可饶你不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其实也不是李处耘想要的,他知道是自己手下的士卒手脚不干净才惹怒了高继冲。他亲自来追其实是要安抚赔罪的,不然高继冲到了东京当朝告上他一状。
此次南征他已经和慕容延钊起了龃龉,赵匡胤已经下旨警告他了,若是再添上这一笔,他定要受赵匡胤责罚。
谁知高继冲没有去东京,在光州转道去淮南,李处耘先是十分火大紧接着便心生毒计,趁机给高继冲扣上一个叛逃的帽子,将他斩杀不仅无过还有功。刚刚的话他不过是诱降,根本就没打算饶了高继冲。
高继冲扒着墙垛对坡下喊道:“李处耘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不成,会被你三两句话糊弄了,事已至此某已经没了回头的余地。某倒是要劝你立刻离开淮南,徐羡可不是好惹的,等他兵马来到你大概要人头落地。”
“哈哈……别人怕姓徐的老子可不怕他,他若敢来我正好将他斩杀,将你们脑袋一同送到东京去!”
高继冲嘿嘿的笑道:“你说漏嘴了,你果然没打算饶过我!”
“哼!既然你冥顽不灵便不要怪我心狠了!”李处耘对士卒道:“高氏在江陵割据数十年,累积无数家资,杀了高继冲某分文不取,尽数赏给诸位弟兄,还有他家的女眷也由诸位兄弟享受。”
此言一出,众士卒黑脸泛红,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对李处耘道:“监军快下令吧,咱们已是等不及了!”
李楚云狞笑着一挥手,口中喊道:“杀!”
连督战队都不用,两千士卒已经叫喊着冲上了陡峭的山坡,剩余的两千人一个搓着手准备随时冲上去捞好处。
如此陡峭的地形易守难攻,只要有足够的水和口粮高继冲撑个十天半月都不是问题,可架不住宋军手中的神臂弩,这玩意儿又准又狠,高继冲的亲兵只要敢露头立刻就会被射死,高继冲却没有半点的对策,只能用墙砖狠砸墙下的宋军。
如他之前预想的一样,不过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宋军就已经爬上墙头。高家的亲兵护卫也是不是孬种,双方在狭窄的墙头上拼命搏杀,不多时灰扑扑的墙头已是血淋淋的一片。
刚开始双方还能斗个半斤八两,可是随着宋军弩手上了墙便呈现一边倒的局势,高继冲和仅剩的千把人被逼到了墙头靠山的一边。
前有敌军,后无退路,两侧皆是陡坡,可谓是真正的绝境。见李处耘也上了来,高继冲惨笑一声道:“某输了,我的脑袋和下面的钱财都是你的,只求你饶了某的这些兄弟,他们祖祖辈辈跟了我高家几十年,都是难得的精锐。”
李处耘冷笑一声,“老子手下兵马多的是,要这些叛兵作甚,统统给老子……”
“监军!监军!南边来了一股兵马!”山坡下的士卒大声的高喊,山坡的南边有一大股烟尘滚滚而来,伴着隆隆的马蹄声,一支胳膊上系着红巾的骑兵已经到了两里开外。
“红巾都!是红巾都!”
宋军士卒大声高喊,只是声音里没有半分的欣喜而是满满的紧张,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回红巾都不是他们的同袍,而是他们的敌人。
红巾都也没叫他们失望,虽然离得尚远红巾都两翼有人丢了震天雷出来,隆隆的爆响立刻让人想起那夜在淮河时的场景。
他们不会忘记淮河的夜幕之中绚丽的景象,却不想震天雷在他们身边炸裂,紧张立刻变作恐惧,看着越来越近的红巾都骑兵已经生了拔腿逃跑的冲动。
可是不等他们转身,北边竟然又来了一支红巾都的骑兵,猩红的徐字大旗隔得老远都看得见。
“是徐太尉亲自来了!快跑啊!”一个小兵惊恐的大喊,却被身边的将官一脚踹翻,“跑什么跑!你两条腿还能跑的过四条腿,徐太尉最讲道义,只要与他好生说道,怎么会和咱们动手。”
这将官似是料事如神,两边包夹他们的骑兵竟在一里外停了下来,一个小将纵马过来,对着他们大声的调侃道:“诸位禁军的兄弟怎么跑到淮南的地界来了,也不提前招呼一声,让我们好提前备好酒菜招待一番。”
将官上前一步道:“咱们顺便路过,可不敢叨扰徐太尉,咱们这就走!”
徐朗冷笑道:“淮南是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是不把我父放在眼里吗?”
将官苦着脸道:“衙内非是俺们要来淮南,是李监军带我们来的,实在是不敢不来啊!”
“那就把那个李监军带过来与我说道!”见那将官闷不吭声,徐朗轻声骂道:“没用,怕他作甚!”
徐朗视数千人如无物径直的到了山坡下面,冲着上面吼道:“请高侍中、李监军速来见我父,不然我们就要杀上去了!”
墙头上的高继冲闻言扬天大笑,“天不亡我高氏!”他伸手向坡下一指,“李监军请吧,你的吉时到了!”
李处耘却笑道:“莫要得意!李某是陛下钦命的大军监军,我不信徐羡现在就敢跟朝廷撕破脸。”见周围士卒的模样,李处耘就知道这些人已是靠不住了,他只有赌徐羡现在不敢跟他朝廷翻脸。
他当下就和高继冲一前一后的下了山坡,见徐朗便问道:“太尉在哪儿?”
徐朗往前一指,只见徐羡已经下了马,身披猩红的披风斜坐在一棵老树下的石头上。
李处耘上前略一拱手就算是见过了礼,“徐太尉,高继冲因献地之事,对官家心怀不满,杀死了护送他的禁军兄弟,卑职闯入淮南是为了擒……呃”
他话说到一半只感觉后背一凉,拼劲余力的扭过头却只瞧见高继冲狰狞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