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山野一时之间尽为欢呼之声,然欢愉难长久,但回望战场之上,却见袍泽或已罹难,怎不叫人顿失喜色而多生喟叹?
初阳等人目力远胜常人,此时定睛看去但见战场之中英魂凛凛,尽是为国尽忠之人:或是身中数刀躯体犹有狰然向前之势;或是刀卷其刃不堪其用,以身相搏终与敌寇同归于尽;或为数十羽箭攢射而亡,不甘之色虽死犹存;或是以血肉之躯抱缚阻扰敌寇,成或不成都终是含笑而去。其状各异,其威不散。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感怀。舜英早已是泣不成声,雪姬则多有晦涩自责。英娘含悲忍痛,初阳也难开怀。大祭官一众尽数垂首,罗博孙则多有动容。军士多含泪,老将亦悲切。
不知何时,众人皆整肃容,不约而同低声吟唱出盛朝名将李嗣业所作之军中挽歌,其词曰: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其声悲而不伤,哀而无凄;其词雄浑有力,苍劲高昂;写尽男儿本色,道出男儿心声,更有何人不感同生受?
初阳更是随歌直起,以苍天之广为楹柱,借白云之洁为联纸,采旭阳之辉为笔豪,化真元之力为烟墨,奋然疾书曰:
虽英名隐没无人知晓
然功绩彰显万古长存。
横额:死而无憾。
此联一出,则见有紫气萦绕不休而其光直射斗牛。旭阳之色因此陡然更胜,若是春阳之暖,似有慰藉之意;随之残墨化作细雨绵绵而下,如得春风之力,而有春光之想。
旭阳正冉冉,暖意入怀浑不觉;细雨多濛濛,润物悄然自无声。秋阳初升携雨来,如清明复又重来,真乃世间难见之奇景,故而无人不是目瞪口呆,宛若木鸡。
细雨绵长微小,但以牛毛花针类之,亦不为过。细雨忒煞情多,恰如依人而走,往往沁入口鼻,侵入襟怀;染人鬓发,沾人衣履,然无一人争走避之。
然旭阳之力、细雨之功不仅在凭吊之用,但见轻伤者为细雨所浴则矫健如常,重伤者为细雨所覆则自愈泰半,亡者为细雨所洗则血污尽去宛然如生,坟冢为细雨所浇则青草自生若祭英魂。其功效神奇若此,何人不觉欣然无忧?何人更有一言可出?独有英娘与舜英昂首张望,若有不豫之色。
不过半盏茶,细雨已不再秋阳复重归,又是一番深秋萧瑟,而初阳面色如常,翩然而下,却只道是天地为英灵所感,未曾将自己提及半分。
雪姬则暗自叹息道:“初阳不惜化真元为细雨助秋阳,但只为救治伤者而告慰亡者,不居功无傲色,行事如此,真可谓情深意重。若是他日苇原有难,我又当如何?”
舜英欲要进言,却又无声,只懊恼地牵住初阳衣袂,眼中多有祈求不舍之意;初阳观之神情可爱,不免轻抚其发端以示抚慰;英娘则于一旁将初阳衣装、乱发细加整饬;三者虽皆是一言不发而尽显姊妹之情。
温情正满怀,却见数人缓步而来,当先者为一老将,须发斑白,章侯后而从之。英娘应是熟识,笑而迎之,以晚辈之礼相见,初阳亦携舜英一同。
双方各自见礼,相请城中叙话,故而英娘随老者先行,初阳舜英与章侯稍后。途中但见其中人多有惶然恭顺之态,敬而不近,舜英不免故态复萌,低声取笑道:“若是维城父母得见今日之初阳,只怕谦卑更甚于此,又岂敢以寻常之事辱之?”
章侯闻言多有讶然,细细思量却终无所得;初阳却是笑而斥道:“果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旧时多有贻笑大方,今日犹不知慎言慎行?”
舜英却不以为忤,只撇撇嘴道:“本是实情,又何必矫情。章侯昔年亦多有手足失措之时,又怎会指摘于我?”
此言一出,章侯豁然而开,前尘往事乍然而来不免面色微醺,口中呐呐:“却原来是小狐,改头换面若此,我却如何能知?”
“舜英顽劣,不堪教训,章侯不必和她一般见识。”初阳见章侯失态,故而开解说道,“今时回想昔日结伴山水行,悠然文字间,心中犹是神往。不若待烽烟散净,你我重归余杭再续前话?”
“如此甚好。”章侯亦非腼腆之人,些许旧事如激流奔涌而过,不复窘迫,“初阳犹欠三杯赔罪之酒,莫要忘却才是。”
“岂敢相忘?”初阳言犹未尽,舜英早已是满面生辉,目有异色,口若垂涎,将美味佳肴一一细数,叫人忍俊不住。
这厢旧友重聚其情融融,那厢故交再见其意和乐,沧州城中已是久久不见此等祥和安乐之景。
正谈笑风生间,沧州城外有异响砰然,回头处却见有一怪异舟船穿云破雾疾驰而来,气势汹汹只怕是来者不善,众皆骇然。
初阳稍加考量,心中便已有定论,当下疾步上前道:“只怕是西方神使来到,兹事体大,非凡俗之乱。将军且号令三军退守城中,却不可自乱阵脚。英娘留于此间照应,舜英返归城外暂时相助雪姬等人避让,待我向前探查一二再做道理。”
初阳将轻灵剑交予英娘道:“元婴已成,万物皆随我意化,此剑于我已无大用,但留于姊姊护身。剑即是汝,汝即是剑,神行合一,必有大成。”
英娘接剑在手,殊无他言唯珍重而已。初阳将英娘舜英之手紧紧一握,便自腾空而起,直往舟船来处而去。各人皆知轻重,自无一人质疑半分,皆各安其位依言行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