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美倒下了,他病势更沉,而匆匆赶来探病的潘蝶,看到父亲的病容,更是大吃一惊。此时她望着病榻上的老父,纵然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咽下了。
潘美问爱女:“蝶儿,你刚刚成亲,为父就北上征辽,也不知道你们小夫妻过得可好?”
潘蝶见着了老父,真想把满腹的委屈,满腹的怨恨向老父哭诉!可是话到嘴边,却只得硬生生咽下,此刻的老父,怎么能再经得起打击气恼?眼看着那风中的白发飘摇,原来如泰山般可依靠的父亲也竟然老了,而且这么快地老了,再不是可以任她撒娇,任她倚仗的老父了。潘蝶抬起头,迎着父亲强笑道:“女儿一切都好,王爷、他也待我很好!”
潘美眼睛有些花了,只觉得女儿脸色有些不对,迟缓地问她:“我瞧你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潘蝶紧紧地绕着手中的丝帕,强颜欢笑道:“爹爹多心了,我是皇上赐婚的王妃,谁敢给我委屈受。我是想爹爹想的,听到爹爹要回来了,高兴得几晚没睡好,脸色自然不好了!”
潘美有些疑心,问道:“你今日回娘家,韩王没有陪你一同来吗?”
潘蝶别过头去,抑下伤痛,强笑道:“他原是说好了要来的,许王临时找他有事。爹,你知道,许王是皇储,不好违拗的!”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伏在潘美身边的榻上,口中道:“爹,女儿好久没见着您了,您怎么尽问你女婿的事儿,女儿只想听爹爹在前方是如何把辽军杀得大败的!”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话语中,已经有了一些鼻音了。
潘美苍老而迟钝地伸出手,轻轻抚着潘蝶的头发:“唉,败军之将,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说你吧我北伐去得匆忙,有许多话想嘱咐你,可没来得及。八个孩子中,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小儿父母宠你,七个兄姐让着你,家中下人们捧着你。你爱胡闹,我们也当是天真无邪,你脾气坏,我们也当是直爽可爱。由得你撒娇任性,倚小卖小的……”他叹了一口气:“若你嫁了寻常人家,虽说女子以顺从为妇德,可你公婆看在我的份上,也会怜惜你,忍让你。可你偏生嫁了皇家。”
潘蝶被说中心事,满腔想告状想诉苦的怨念,都化为了悔意:“爹爹,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改的……”
潘美何尝看不出她的异样,可此时又能怎样呢,嫁出去的女儿,过得如何,老父亲纵是着急,也是插不上手,只叹息:“蝶儿,爹爹不该让你嫁了皇家,虽说在诸皇子中,襄王的性情最是淳厚,但是他也是天之骄子,王者之尊。如今我只望你能够懂得长进,要记得:他是君,你是臣。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千万不可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任性。须知,旁人不可能像父母一样爱你,把你的缺点全看成是优点;旁人也不可能像自家人一样,去容忍你迁就你。切记,切记!”
素来刚猛威严的父亲,此时拖着病痛的身体,如此苦口婆心地一句句去提点她,潘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扑在老父的身上,尽情地大哭,心中只是想到:“爹爹,要是早能听到你一番金玉良言,我就不会做错这么多。如今,如今只怕一切都迟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潘美,气吞山河,如何会想到这些话?只是那个时候的潘蝶,自负任性,纵有这一番话,又怎么会听得进去。
纵然是不明内情,纵然是病体衰弱,然而以潘美这么多年来出将入相的经验,怎么会看不出,今日潘蝶回来,缺少了丈夫相伴,潘蝶脂粉下难掩的憔悴,勉强装出的笑容。然而潘蝶自幼好强,她既不肯说,他也难以想问,略一思索,不难解其中关键,唯一可做的,却也是劝女儿改变性情。他这一辈子豪放,老来却为了爱女,第一次跟人说这等婆妈的道理。
潘蝶伏在父亲的身上,尽情大哭。然而纵然她流出的眼泪可以斗量,却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一切了。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元休的心。
北伐的失败,使得皇帝心情大为失落。
心情好或不好的时候,作为转折,他喜欢改变一下名字。当年他登基时,改自己的名字赵光义为赵炅;到后来继德昭和德芳之死后,再流放了秦王延美,解决了所有心头大患,他就将年号太平兴国改为雍熙,将诸皇子由德字辈改为元字辈。这年秋天,皇帝再度下旨,将韩王元休的名字改为元侃并进封为襄王,冀王元隽的名字改为元份并进封为越王。
改名给皇帝是否带来好心情暂且不知,至少,对于新任的襄王妃潘蝶来说,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
潘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这年的冬天,好象也格外的寒冷,潘蝶孤零零地躺在王府中,似乎连心里被冰封住了。
这年冬天,大将潘美病故,皇帝废朝三日,以表哀思,并追封其为郑王,谥号武惠。
张旻的别宅,春日里薜萝缠绕,新任的襄王元侃为此地起名叫薜萝别院。
紫藤花下,刘娥倚着窗子,揽镜自照,只见自己玉容消瘦,红晕全褪,昔日的容颜如今憔悴不堪,不觉暗暗垂泪。
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抢走了镜子,递过手帕来:“你病还没好呢,又不听话了,坐在窗口吹风又流泪的,呆会儿,又得嚷头疼了!”
刘娥抬起头,看着襄王元侃:“三郎,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了?”
元侃笑着抱起她,她的身子轻飘飘地,好象一点重量也没有似地:“胡说,我的小娥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你要是难看,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人了!”
刘娥低头,强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呢!”
元侃笑道:“才不是呢,我要你快快地好起来,快快地恢复你的花容月貌,不许你再伤春悲秋的,不许你再想不开心的事。因为……”他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道:“将来的路,不止是你一个人走,而是我们两个人,你为了我,也得让自己开心起来,康复起来。再给我生十个八个的小宝宝!”
刘娥脸一红,抽回手道:“十个八个,你以为我是母猪呀!不过你是王爷,再多的小宝宝,也会有人给你生的。”
元侃已经抱着她走回屋子,扶着她坐回梳妆台前,叹道:“你看你多可恶,人还病歪歪的呢,嘴先不饶人了!”
刘娥微微一笑,由着元侃为她梳着一头长发,看着原本如云的长发此时也变得枯黄,心中黯然,却因方才元侃的话,没有再说。瞧着镜中元侃凝望着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轻轻地道:“听说,王妃也病了,是吗?”
元侃的脸沉了下去:“好端端地,不要提她了,扫兴!”
刘娥轻叹一声:“我可以不提,你能回避她的存在吗?她是金尊玉贵的王妃,我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小丫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向王爷你要求什么!可是,那个无辜的孩子,却是你的亲骨肉,我能不能代他,求你一件事。”
元侃轻叹一声:“不管是你的要求,还是孩子的要求,同样重要,我无不从命!”
刘娥的身子轻轻地颤抖,好一会儿,她忽然转过身去,抱住了元侃,伏在他的身上哽咽道:“你再爱一千个人也罢,爱一万个人也罢,我都无所求。只求你在踏进玉锦轩之时,能够先想一想我们的孩子,他是怎么死的。否则的话,我可怜的孩子,他是死也不瞑目呀!”
刘娥闭上了眼睛,她的心很疼,今天她做了一件让自己心里很不舒服的事,她对他用了心计。
她知道她的三郎是个心软的人,她知道他为了她,与王妃决裂了。因为那时候她是弱者,而王妃是强者。但如今,王妃的父亲死了,她自己也病了,那么他是不是因此而会对王妃改变心意,因为怜惜她的弱,而去重新关爱她,呵护她?
她不许,哪怕这世上他再去爱上一百个一千个其他的女人,他的心意要是转了,她能有什么办法。可唯有这一个,她不许。
如果他去爱了那样的一个残害他骨肉的凶手,她怎么能够再与他相亲相爱下去?为此她宁可对他对心机,扮柔弱,用尽一切的手段,尽管这样做,她自己的心也会疼痛。他对她这样地好,她怎么可以对他用心机手段?可是为了孩子,为了她心中的恨,她什么也不顾了。哪怕冒着将来被他发现会让他对她生份了的危险,她也顾不得了。
她没有办法和杀子凶手共事一夫,恍若无事。哪怕她再卑微,再低贱,她也做不到。哪怕要失去他,她也要去做。
她心里这种强烈的感情无法自控,她伏在他的心中,想着这个目标的时候甚至是浑身颤抖的。他会发现吗,他会失望吗,他会因此厌弃她吗?她怕得发抖,却无法阻止自己对着他吐出这样的话来。她怕到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但那股执着又让她睁开眼睛,紧紧盯着他,她要一个答案,他必须给她,否则她将从此寝食不安。
元侃看着她已经闭上了眼睛,看着她在害怕,她从来不曾敢这样逼迫于她。可她又这么盯着他,用尽前所未有的能力执着地寻找一个答复。
他的心也在疼痛,为她的执念,也为她的恐惧。他与她四目相交,不曾移动,他说:“小娥,我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也是与你的心是一样的。我答应你,终我一生,我再也不会踏进玉锦轩一步,我永远也不会再看潘氏一眼!”
刘娥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懂了她,他不怪她,他愿意为她而承诺。她的心陡然松了下来,禁不住已经是泪流满面,诉不成声:“谢谢你,三郎,你心里有他,我们的孩子死也瞑目了。”
天色暗了下来,元侃被贴身内侍怀德催了三次,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才一回到王府,翊善杨崇勋便一脸严肃的迎上来,道:“臣有事,要回王爷。”
这是王府属官的首臣,元侃也不得不恭敬相对,道:“先生请说。”
杨崇勋就道:“王妃已经病了近一个月了,王爷从未进过玉锦轩。臣职责所在,提醒王爷,便是从礼法人伦上,王爷也应尽到探视之义务。”
元侃怔了一怔有,有些羞窘,却也只得拱手道:“先生,我知道了。”
杨崇勋拱了拱手,也不再说。他是王府首臣,不能让人在礼法上指摘襄王的过失。但是夫妻之事,他可管不着。他其实也差不多是暗示元侃,哪怕夫妻感情再差,他便是到进门打个转,也是尽了礼数呀!
元侃轻叹一声,心事重重地转身入内。
王府中,杨崇勋并不是第一个向他提出建议的人,他亦不是没有想过去探望潘妃。只是每每走到玉锦轩前,却不由自主地立住了脚步。其实何须刘娥请求与提醒,他每每站在那门口,心中也会想起刘娥那未出世的婴儿来,这发自内心的抵触也让他无法迈出这一步来。
当他第一次得报潘妃病了之时,正还是小娥病重之时,那时候两边轻重分明,心里根本无心理会。心中既恨她狠毒,又想她不过是借病盖脸而已,两人乐得不见面更好。
足足过了大半年,刘娥的身子日渐好转,可是潘妃的病非但没好,反而听下人回报说日渐沉重。不知道为什么,长久未见,这一个人对于他来说,竟是仿佛陌生人一样的感觉。真不知道见了面应该说什么话,自与她成亲以来,越到后来,两人相见竟仿佛没有一次不是吵架收场。
因此上每每走到玉锦轩前,长叹一声,却终于再没进去,日子久了,竟是连想也没有想到去看她了。遇到来禀报王妃相请的下人,只是吩咐一声:“叫太医再去看看!”
可如今,他刚答应了刘娥,却又遇到翊善相劝,倒让他一时进退两难。
平心而论,他明白刘娥的心思,刘娥是不愿意看到他与王妃重归旧好,而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忘记当日恩急。若无刘娥的请求,他今日遇到翊善相劝,也会去看望一下王妃的。而仅仅只是看望而已,他与她的感情,始于一厢情愿的美好期待,然后由始自终,他们始终没能够明白过对方。
而今日,他却答应了刘娥。
站在玉锦轩的门口,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进退维谷,什么叫怯于面对。他看到了廊下侍女在煮药,他看到了张氏乳母惊喜地迎上来,他也听到了仿佛潘妃在里面低低的咳嗽。
他只要脚一迈,就能够进去,然而这一进去,他不止是违背了对刘娥的承诺,辜负了那个因为他的疏忽而几乎失去一切甚至差点失去生命的女人,那个他深爱着的,也深爱着他的女人。更是对不起自己的心。他与刘娥一样,这一生也无法原谅潘蝶所做出的事情,这一步迈进去,就是对他与刘娥感情的背叛,也是对那个死去孩子的背叛。不止是为她杀了他的孩子,更是为了,他无法和这样一个女人再有夫妻之情。就算他进去了,那也是虚情假意,也是无耻得很。
但是若是不进去,看着眼前那些侍女嬷嬷们眼中的惊喜与期盼,想着翊善说的“礼法人伦”,他觉得自己要做出一件极之残忍的事情,残忍到他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一直是个温和顺从的人,这辈子几乎极少做出过拒绝别人的事情,更从未做出过伤害别人的事。去拒绝自己礼法上的妻子,去拒绝对一个病人的探视,去伤害一个女人,一个病人。他觉得自己何其残忍。
可这一步,他也迈不进去。
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痛苦,如果说以前他也遭受过许多的痛苦,比如母亲的离开,比如父亲的忽视,比如皇叔的被贬,比如大哥的被囚,比如刘娥的被逐与堕胎。这些痛苦都是让极深的,都是极之残忍的。可是这些痛苦对于他来说,是天降的灾难,让他遭受忽如其来的伤害,让他恐惧而无助,每一次的伤害都是往他心口插刀。
可是这一次的痛苦,却是让他自己选择,要往自己心口左边还是右边插刀。他不想选择,哪怕是被动接受,哪怕是被动伤害,那也不是他的选择。这种自残,是对他精神产生前所未有的伤害。
元侃只觉得再也无法负荷这种伤痛,眼见得张氏迎上前行礼,看着他一动不动,忍不住欲上前去拉他的时候,他看着她,如同被猛虎扑面的惊恐,忽然倒退两步,逃也似的转身就跑了。
张氏愕然看着元侃忽然间转身就迅速跑走,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忍不住往前追了两步,直至被护卫挡住,这才醒悟过来,襄王竟是到了门口,还是不肯进来。她看到他眼中的惊恐与厌弃,这玉锦轩在王爷眼中,竟成了龙潭虎穴,她们这些人在王爷眼中,竟成了猛虎野兽不成。
元侃一口气跑到后苑中,再也忍不住,抚着回廊的柱子,泪如雨下。几个内侍追了过来,见他如此,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去,俱去远远地守着。
刘媪闻读,赶了过来,见了元侃如此,也不禁心疼,走上前去,扶住元侃,叹息一声:“王爷,你别这样,教老奴心疼。”
元侃捂住脸,哽咽道:“嬷嬷,我觉得自己好生残忍,我没办法进去,我没办法。嬷嬷,你说,为什么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难道她的心就不痛吗?”
刘媪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潘妃会因为自己做出过残忍的事情而痛苦吗?她不会的,她只会痛苦别人为什么不依从她的心意行事。她怜惜地看着元侃,这是她养大的孩子,特别善良,特别心软。如果说她以前还曾觉得,这么要强的王妃,或许是可补足他天性中的软弱,可如今她却极为痛恨这份强横对这个孩子的伤害。
“王爷,你不必勉强自己。”刘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其实这样是不对的,她是王爷的乳母,她不能让他行差踏错,她不能让他品行有失,她不能让他受官家的责怪,她得纠正他,她得让他做得合乎大家的期望。
可是,他没有任何的错,他也努力地去珍视与迁就王妃了,他也一直对自己尊敬有加,他听从属臣的建议努力学习上进,努力不敢行差踏错。
他的错只是因为喜欢了一个小婢,然而在皇室子弟中,这又算得了什么。换一个懂事的王妃,甚至是换一个更懂得分寸进退不擅自作主的乳母,都不会遭遇这样的灾难。
“不是你的错,”刘媪想,若有错,就让所有的错归于她一身吧,此时此刻,她只想心疼自己的小主子,不要这么痛苦,不要这么自责,她说:“您只管从了自己的心意行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处承担,你不必勉强自己。一切有老奴照应着呢,您又不是大夫,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差别呢。”
元侃渐渐平静下来,不由地点了点头:“那……她就拜托嬷嬷照应了。只管去请御医来看,有什么药物,若外头没有,你进宫去向圣人讨要也行。”是啊,他又不是大夫,他进去,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他的内心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他不想这么痛苦,他已经做出决定了。是潘氏自己割断了这份感情,他就算进去了又如何,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假装他们还是一对寻常夫妻。这种假像,他与潘氏都知道,是不存在的。
既然如此,还是不必再犹豫了,不必再这样自我折磨了。
他以为他抛开了,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决择与痛苦,对于他的人生来说,才刚刚开始。他还要在将来,面临无数次这样的痛苦与决择,割裂与放弃。
自得知父亲潘美的死讯,潘蝶的精神,完全垮了下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了,这一回,她是真的病了,忽然病势一来,就格外沉重。她是个心气极高的人,越是这样的人,这心气一垮下来,就更厉害。
她病了这段时间,心情越发地败坏,更加的顾影自怜。她本是世间的宠儿,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可她这一病下来,却只觉得被这个世界所遗弃了一般。
她父亲去世了,对于整个潘府来说,是天塌了。她的母亲在为她父亲的丧礼而忙乱,在为整个家族的命运而忙乱,既来不了也没办法过来。而她的丈夫呢,为什么不来看她,难道他对她,真的这样绝情吗?
这一日她似乎听得他要过来了,似乎外头有乳母在说话,而且乳母之前也说,翊善已经答应去劝王爷过来。可她伸着脖子半日,只见着乳母垂头丧气地进来,她的身后却没有别人。
潘蝶眼睛直直地望着房门:“王爷,他来了吗?他还没有来吗?我病了他不知道吗,他为什么没有来看我?”
张氏哪里敢说实话,只能支吾着:“并不是,王爷他……”
潘蝶瞪眼问她:“他没来看我吗?”
张氏连忙改口:“不是的,他来看过您了,看您睡着,叫我们不要打扰您,就走了。”
潘蝶知道自己如今白天也经常昏睡,顿时信了,生气起来,问张氏:“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他?”
张氏无奈:“都是老奴的不是,是老奴不敢叫醒您,老奴下次一定记得。”
潘蝶看着张氏的神情,忽然间有有些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进来过,对不对?”她嘶声叫了起来:“为什么,他为什么这般无情?”
张氏吓了一跳,欲去挡着她口出怨言:“王妃,您别说了,免得伤了感情。都是老奴的错,您罚老奴好了。”
潘蝶看着张氏的神情,忽然间心灰意冷,问张氏:“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是王妃,我只不过处置个婢女而已,他凭什么就这样对我,凭什么?”
可张氏又能说些什么呢,她只能垂泪罢了。
襄王这一去,没有再来。张氏后来又多次相请,只是大半时间他都不在府中,偶然回府,凡是潘妃身边的人,都见不着襄王,都让那贴身内侍怀德给挡了回来。她托过刘媪,托过杨崇勋,都无法使襄王来到玉锦轩,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自潘美死后,潘府声势大不如前,潘美在世时姬妾子女甚多,死后潘夫人便连自家的事也摆不平,还指望这个嫁入王府的女儿撑腰,哪有余力帮到女儿。也不过是来一回哭一回,连襄王的面也见不着。
自刘娥之事后,刘媪躲事躲得厉害,也是指望不上的。直到此时,张氏才发现,大将军之女堂堂襄王妃潘蝶这个天之骄女,竟是六亲无助。思来想去,她一个乳母,能有什么办法。
潘蝶自那日以后,脾气倒收敛了许多,不再动辄打骂吵闹,但却似乎将平生心气都抽干了似的,那病势就越发地沉重了。
张氏看在眼中急在心头,终于这一日,她打开重重的锁,自深藏的柜子中,取出了一个锦盒,暗暗道:“王妃,恕老奴自作主张一回吧!”
这日傍晚,她寻个机会,挡住了襄王贴身内侍雷允恭。
雷允恭倒是吃了一惊,这些日子他可是躲着王妃这一派的人,不为别的,就是当日王爷在后苑安置刘娥,前后的事都是他办的。如今王爷在外头,也是他跟着,所以尤其怕王妃的人从他这里发现什么。当下先是一缩,又陪笑道:“张妈妈有何吩咐?”
张氏却只是看他一眼,反而态度和气,道:“雷公公,老身想请你帮一个忙。”
雷允恭有些不明白,看着张氏让他跟自己进了内院,不由更是害怕,一边忙打眼色让小内侍去报信,另一边却也不敢不跟着去。王妃与王爷失和,这是主子们的事情。他若是胆敢违拗,以王妃的性子,先把他打个稀巴烂,也可就太冤枉了。
就见着张氏带着他进了侧院,叫小丫头在外头看着,自己郑重地拿锁开了柜子,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给雷允恭,道:“公公看这只如意如何?”
雷允恭怔了一怔,盒中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绿玉如意,通体无一丝杂色,他自宫中到王府,什么珍宝没有见过,但是像眼前玉质这般好的如意,却也是少见。心中一惊,难不成这是要送给王爷,可又怎么让自己来看,当下不敢更加妄言,只陪笑道:“张妈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氏郑重道:“这玉如意,是先皇御赐给武惠王的,也是王妃陪嫁中最贵重的物品之一。”
雷允恭知道这武惠王就是潘美,吃了一惊,更不敢接话了,忙道:“这么贵重的宝贝,张妈妈还是快收起来吧,仔细弄坏了。”
张氏却又打开另一只盒子,只见一片金光灿灿:“这里是五十两黄金,请公公笑纳。王妃有事,想请公公帮忙!”
雷允恭哪里敢收,吓得跪下了:“王妃有事尽管吩咐奴才,这、这东西奴才万万不敢收。”
张氏一把拉住不让他跪下:“并不要公公冒险,只要你做一件事。若是成了,王妃还不止此谢。”
雷允恭心里直打鼓:“张妈妈有话好好话,只要奴才办得到的一定尽力,若是办不到也只能的……”
张氏截断他的推辞,道:“我要你代王妃,把这玉如意送到一个人的手中,并把王妃的这番话也带到……”
薜萝别院。
刘娥看着桌上的绿玉如意,一动不动,听着雷允恭低头转叙王妃的旨意:“张妈妈说,王妃的意思,既然王爷真心喜欢你,为了王爷好,她也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等她病好了以后,就进宫请皇上赦你回府,立为侧妃。从此后以姐妹相称,共同服侍王爷。”他偷偷地再看了看刘娥的脸色,又道:“她还说……”
刘娥淡淡地道:“她还说什么?”
雷允恭道:“她还说,刘娘子是皇上有旨驱逐的人,王爷把您藏在外头,万一被皇上知道了,连王爷也会牵连,刘娘子更是危险之至!”
刘娥嘴角一丝冷笑:“所以,你自告奋勇,帮她来劝我,是吗?”
雷允恭吓得忙推了个干净:“奴才不敢,奴才一直推说自己不知道,后来逼得急了。奴才只好说:奴才也不知道刘娘子现在在哪里,只是试试看能不能把话带到!”
刘娥看了雷允恭一眼,问他:“雷公公,你是王爷的心腹,倘若我连你都信不过,还信得过谁呢?以你之见,我该如何?”
雷允恭哪里敢出主意,只道:“奴才哪里有主意,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刘娥问他。
雷允恭小心翼翼地道:“刘娘子,奴才自然是知道您心里苦。可是,她说的话,未曾没有道理。这总是个机会,难得她开了这个口,正好可以风风光光地回去。否则的话,若是一时半刻走漏风声,岂不是又要生事。难道……您真要一生一世,如此躲躲藏藏,担心受怕吗?”说到最后一句,不免也加了几句劝慰之意。
刘娥嘴角一丝冷笑,笑中却带了几分凄凉,王妃不愧是王妃呀,她一句话,可以叫自己这样的小婢上天堂,也可以下地狱。可是,若是她这般就应承了,那她受过的苦,她死去的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她轻轻地抚着眼前的绿玉如意,良久才道:“好一柄价值连城的绿玉如意呀!如意如意,王妃要翻云覆雨,皆能如意吗?是,我可以重新回府,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侧妃,受她的嗟来之食,是吗?”她手一抬,“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锦盒:“倘若她早肯说这一句话,我会立刻跪倒在她的脚下感激涕零。只可惜,如今一切都太迟了。我那枉死的孩子若于地下有知,肯让他的娘亲,拿他的性命做交易,换回自己的荣华富贵吗?她要我还她丈夫,那谁来还我孩儿的性命?”
雷允恭吓了一跳:“刘娘子,您三思,莫为一时意气——”
刘娥看着雷允恭,眼中平静无波:“我这不是意气,莫说三思,便是三十思也是如此!雷公公,您不是告诉她说,并不知道我在哪里吗?拿了这个如意,回去对她说,王爷没有找到刘娥,您也没有找到刘娥,谁也找不到刘娥,谁也帮不了她!她纵然是大富大贵之人,但是世界上有些事情,终究不是都可以件件如意的。”
雷允恭张了张嘴,想要劝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下去,只得拿了绿玉如意回去了。
他把这玉如意还给张氏,张氏也愣住了,她满心以为,这样的条件,是那个小婢无法拒绝的,她没想到,居然有人胆敢拒绝这样的条件。
张氏却心底惶恐,昨日潘蝶不肯吃药,她苦劝无法,只得将此事说了,潘蝶沉默片刻,还是把药吃了,她知道她是默认了,这么骄傲倔强的人,还是向现实屈从了。可是,就算她屈从了,她依旧还是得不到她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张氏把玉如意拿回去了,潘蝶看着眼前的玉如意,忽然笑了:“她拒绝了?她居然敢拒绝?她凭什么拒绝?”
张氏知道瞒不过她,也只得把事情说明了,见状劝:“王妃休要生气,她不过是个无知小婢罢了,您休要同她一般见识——”
潘蝶喃喃地道:“她只不过是个卑微的贱婢,我给了她机会了,”她一把抓住张氏的手,神经质地问她:“嬷嬷,我给了她机会了。”
张氏不住地点头:“是的,是的。”
潘蝶并不是向她询问,而只是想得到对方的肯定罢了,她焦灼又重复:“我没错,对不对?我为了这个男人,向一只蝼蚁低头,我够有诚意了,对不对?”
张氏泪落,她捂着嘴不住点头:“是啊,是啊。”
潘蝶喃喃地道:“那王爷他不可以再怪我,他不可以再怨恨我,对不对?”
张氏泪落更急:“是,是。”
潘蝶忽然爆发起来,一甩手将那玉如意扔在地下,忿然道:“那他为什么还不回心转意,为什么还不来看我,为什么?”
张氏忙去护着那玉如意,却哪里来得及,只看着那如意摔得粉碎,她拾起碎片,却也是拼不回来了,她心中蛮是酸楚,哽咽道:“王妃,夫妻之间,不在于谁对谁错,只是……”
潘蝶看着那碎片,忽然就明白她想说而未说的话了,感情的事,跟这个玉如意一样,摔碎了,就合不拢了。
潘蝶双目一闭,两行泪流下。
半年后,襄王妃潘蝶病重而亡,年仅二十二岁。在她病重的最后一天,她一直都望着房门,期望看到襄王元侃的身影,可是直到死,她也没有等到元侃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