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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壁书屋 >  肆刀行 >   第62章 剖腹

孙桐此言前后矛盾,似在戏耍,何肆有些愠怒,却是没有发作,等着后续。

孙桐挥挥手,沈长吁见状退出门外,有朱全生在,哪里需要他架屋叠床。

何肆微微皱眉,在他的感知中,房间内就只有孙桐一人,沈长吁此刻退居门外,是对他实力的轻蔑,还是对自己实力的自恃?

这个正四品的长春府知府孙桐孙大人,他这两日可能有些上火,肺火咯血、肝火鼻衄的症状外显。

何肆稍有意动,这不是随他拿捏吗?

一门之隔,他只需要一个念头,霸道真解配合阴血录抽出孙桐的鲜血,沈长吁当即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追悔莫及。

沈长吁顺带关上房门之后,孙桐接下来的话也算是关起门来说的。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我也想要让你走,但是希望你能理解,人命关天,不可儿戏,当然这只是场面话,这样说给我留些颜面,你也好接受些,但接下来我再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九成九是住拿不住那加害了小萍的凶嫌的,甚至人家白日衣绣、招摇过市,我那群土鸡瓦狗、乌合之众的捕役都不一定能找到他,便是找到了,又有几分把握能拿住他?怕是连腿都撵不动吧,至于那从卫所千户那里来的一百卫兵,确实训练有素,能有围杀入品武人的合击之法,不然也不会驻守在大院之外提防于你,可若是我敢真发号施令,大张旗鼓的缉捕凶嫌,有的是人等着我那一声令下,只是为了一女子之死,加之武人犯禁,如此兴师动众倒也牵强说过,权当杀鸡儆猴了,可若是被人知道那是我的姨妹,自然授人以柄,她可以是任何人,是盗、窃、娼优、是时妖、是伢子,甚至是女拨子,却不能和我沾亲带故,不能是广陵道朱家人,这就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重伤的目标自然不光是我,那些不怀好意似有所指的流言蜚语最终的流向,只能是朱家,到时候我这混迹官场多年,他人眼中平步青云、只有自己知道摸爬滚打的艰辛的新贵姑爷,可不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明知捉拿凶嫌一事事不可为,却是为了摆出态度,被有心人推波助澜,纵风止燎,遭几句百姓唾骂?不得罪朱家,却失了民心;还是要一板一眼,秉公办事,虽然落了个能力不行的屎戳子,但也大概能稳住风评,只是会在妻子娘家被戳脊梁骨?你知道的,朱家可不是简单的豪门大院,我的岳父,是广陵都司的正三品都指挥佥事,他想戳我脊梁骨,可不是指指点点这么简单,你说是不是?所以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上多少,都是架在火上烤。”

何肆静静地听着,他完全能理解孙桐说的话,一个四品大员,能够推心置腹说这些话,已经是足够真心诚意,但何肆不敢苟同,也不能苟同,他不是傻子,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一说出口,不就是典型的翻脸无情、卸磨杀驴吗?

何肆问道:“所以……孙大人你是想要拿我顶罪,好两边都不得罪吗?”

何肆莫名就想起了天符六年二月廿一在西市口观刑父亲何三水凌迟山东道反贼头目之一的赫连镛。

有人在他身后出手,用暗器想要帮赫连镛结束凌迟的痛苦,确实被自己下意识的一记飞刀击落暗器,当时便有数百羽林卫现身,自己也是被两个睁眼说瞎话的英武卫指成反贼,锒铛入狱,若非自己身怀落魄法被上位觊觎,估摸着现在已经连累家人成了刀下亡魂。

以羊易牛,简直可笑,看这些私掌刑名之人,不管是在天南海北,有无交集,却能无师自通,皆是一丝不苟的践行着枉勘虚招、找替死鬼的腌臜龌龊事。

而那真正出手之人,却是在几日后以暗器毙命了赫连镛,至今不曾落网,这季白常,如何能是个例外?广陵道的捕役能比京城巡捕司的巡捕还要厉害吗?

孙桐此话自然不是什么倒苦水,或是下刀子之前的假慈悲好叫何肆死也死个明白,无非是身旁站着朱家老爷子朱全生,按照自己妻子的叫法,他应该叫朱全生祖爷爷或者老祖宗,自己和这位朱家老祖见过只见过寥寥数面,一次是大婚,一次是妻子诞下子嗣,还有一次便是今日。

孙桐没有如何诚惶诚恐,他曾担任广陵道出巡长江的巡江御史,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权限甚广,颇为百官忌惮,自然是有幸目睹天颜,瞻云就日的。

朱家老祖宗虽然武道高绝,但也不过官至宁升府监军道,虽然以监督武职,整理文书,商榷机密,参谋军务,但这其实是个宦官职位,可见当初的喜帝陈斧正并不待见这个勇武无双的武人朱全生,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爷爷不待见朱家,到了圣孙持国器,明面上也绝对不会亲昵朱家。

孙桐虽然是关起门来说话,却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心里敞亮,叫这个早就不管朱家大小事宜的老祖宗知道一下自己的难处与决意。

朱全生自然人老成精,哪会不懂自己家这个小姑爷的别扭,他不仅不怒,反倒淡然一笑,五十多岁的三儿子朱颂前夜还和自己使性子呢,这个隔代亲的曾孙女婿,倒底是真年轻,在外头八面玲珑,关起门来,倒也把自己当成家里人,愿意说些难听的话,不错,回去以后得向朱颂说几句好话。

这孩子的确是朱家小辈夫婿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或许小三子以后还能沾他的光,得个诰封,就算等不到诰封,诰赠总有盼头。

何肆看着孙桐,微微松开手掌,就等着他的后话,他虽然不想惹麻烦,但也是真烦透了,这晋陵县真是不能再待了,何肆明知师伯是用大辟来确定他的位置,却是难以舍弃大辟,好在料想师伯也不是对他的一举一动了然于胸,现在动身,也还有些回转的余地。

面对何肆的质问,孙桐毫不避讳,直言道:“之前是有这么想过……”

紫衣的朱全生看着何肆,后者身上没有什么气机,只是他不静,心念一动,便叫他窥见一斑,原来只是霸道真解而已,那是早三十年他都不屑一顾的东西,这小子,当真残破的可怕,叫他都觉得触目惊心,不过不是惨不忍睹,就是单纯疑惑,换作别人,到早就是一摊烂泥只能床上蛄蛹了,原来如此,居然还有阴血录和透骨图做支撑,气机都藏在骨血里面。

透骨图朱全生也学过,其实并不和阴血录或者那已不完整存于世的续脉经一本同源,甚至连同源异派都算不上。

透骨图是佛教白骨观的野狐禅,一个妄称开悟而流入邪僻者所创,主要还是修持那锁骨菩萨个境界,而阴血录是化外之物,来历不详,至于续脉经其实有些伪作存世,其中最八九不离十的,应该是有鞠玉盛补全的《十二甲赓续法》,大概有十之五六的续脉经残篇,其余十之三四都是用佛家根柢的绪余补全,留有十之一,求不得,实属遗憾,盖因他自身的残缺,他只是个刀锯之余的阉人。

不夸张的说,此三法朱全生都学过,直指三品的康庄大道,他走了半辈子,最后却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乍看之下,这个小辈的确没有什么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地方。

朱全生倒是希望这个小辈有些血性,只要他能出一次手,便是掌上观文,毫不费力。

可惜孙桐那句‘之前是有这么想过’显然是有后话,而且还是转折。

这叫何肆有些游移不定,孙桐却忽然面色一变,笑颜道:“都是一些狗屁倒灶之言,说来难为情,听者难为心,别往心里去啊,我就是不吐不快而已。”

何肆点点头,已经有些搞不清楚这个知府大人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孙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向内打开房门,“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不会再有人阻拦。”

何肆将信将疑,确认道:“孙大人此言当真?”

孙桐点点头,“自然,二位保重,希望都以后不要再见了,毕竟百姓见官,总归不是好事。”

何肆当即抱拳行礼,“多谢孙大人恩义,就此别过。”

孙桐也是拱手,“保重。”

何肆直接拉着杨宝丹扯到自己左手边,二人走出雅苑,何肆隔在中间,从沈长吁身边走过,沈长吁也是没有阻拦。

何肆与杨宝丹朝着住屋赶去,就要取了行囊,趁早离去。

“老祖宗……”孙桐转过身来,刚想要将准备了很久的腹稿通过一张不算笨拙的嘴巴说出来,却是发现屋中已经没有了紫衣身影。

沈长吁没有继续为何肆二人引路,他从不会在朱家的家务事上多嘴,只是在心中叹息道,“姑爷,朱门大院,最怕的不是不肖子孙玩物丧志,而是自作聪明的玩人丧德啊……”

二人回去路上,途经水榭,却是发现知府夫人朱芬已经不在亭台之中。

何肆没有多想,顺利回到住屋取了行囊,拿上那把如今觉得异常沉重的百六十二重剑,不得不柱上二人夺。

经过九曲回廊,二人畅通无阻地走到王家大院后侧门,从马厩牵了驽马与红棕马,经过三日休养,老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这两匹马儿如今的毛色都是油亮了一些。

吊唁之人还是陆陆续续前来,朱芬的母亲还未从广陵赶至,谁敢叫其入殓,叫她们母女见不上最后一面?

杨宝丹忽然顿住脚步,眼前正是那个在百卉庄雅苑中见到的紫衣老者。

她刚想开口,却是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杨宝丹大惊失色,却是面色都无法表露,心跳如鼓,本能的觉得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何肆的伏矢魄没有发出半分惊觉,他依旧牵着马,从车马门走出。

面前就是紫衣的朱全生,朱全生生出一张鸡皮耷拉的老手,就像筷子戳豆腐,慢慢刺入何肆的腹部,似慢实快,何肆只是感觉到腹部一阵轻微的疼痛,好像是一个吃坏了东西在胃疼。

何肆却是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他腹中的红丸被人摘了。

自己遭遇了濒死之伤,这一刻脑袋无比轻灵,朦胧蒙昧之中伏矢魄终于捕捉到了一鳞半爪,依稀感觉到一个老者站在自己面前,手拿着那颗霸道真解的本体红丸。

却是为时已晚,何肆趁着身体还未被剧痛侵袭的瞬间拔刀,大辟横劈而出,二者距离近乎贴面,何肆无法施展最为稔熟的铁闩横门,而是以断水对敌。

大辟之上蝉鸣一瞬,转瞬即逝,朱全生只用并指如刀,就挡住了何肆这一刀。

“如果你现在收手,你不一定会死的,我速度很快,手法也很好,只在胃上开了一个小口,你有阴血录,只要控制鲜血不要外溢,不出一月伤口就好了。”

腹中剧痛一点点滋生蔓延,何肆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咬牙问道:“你是谁?”

“朱家,朱全生。”

“你……”朱全生一弹指打在何肆额上,发出清脆的撞钟声,何肆虽然失去了红丸,但好在一身气机还是藏在骨血之中,虽然成了无根之萍,却是没有消散,否则这一弹指,就可以击碎他的脑壳,如今一身气机只是又变回了之前的散兵游勇,颇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好在还能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不叫他当时变成一摊烂泥。

朱全生自说自话道:“不必谢我,眼睛没瞎,顺手给你治好了,身体里的脏东西也给你拿掉了,之于气机这个东西,没了就没了,就当是‘豁然意解,沉疴顿愈’所必要割舍的代价吧,二位慢走,一路顺遂,我就不多送了。”

朱全生的身影消失不见,杨宝丹才从白日梦魇的状态中挣脱,快步上前扶住何肆,如今情形可容不得她六神无主,杨宝丹虽然一脸焦集,却也没有失措,关切问道:“水生,你怎样了?”

何肆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咬紧牙关,满眼都是怨怼与疯狂,却还藏着一分灵动。

他竟然都忽视了在朱全生一弹指之下,自己一双经脉寸断淤结阻塞的瞽目此刻又复明了。

何肆曾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回到京城之后,因为恶堕,刻不容缓就要找到宗海师傅寻求化解血食之祸的办法,但他从没有想过要简单直接的将腹中红丸剥离,他已经是一个半残之人了,若是没有霸道真解,连属于自己的半丝半缕气机都不能拥有。

如今血食之祸却真是被这名为朱全生的人信手祓除了,只凭一身残余气机,如何支撑他到京城?

那还只是后话,自己如今能不能活命都是两说。

何肆颤抖着伸手从腰间取出最后一枚血食,大概是十分之一的“谢宝树”,吞入腹中,平日里用作补给消耗的血食,如今却是寄希望于它能够代替本源红丸,不求毫无二致,只要能运转就好。

血食吞入腹中,没有一息百转千回的红丸牵引,慢慢从喉管滑入腹中,也是在一点一点逸散,何肆想着刻在血肉之中凝练血食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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