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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飞天终于明白王珪的勇气是来自哪里。可郭遵怎么会来?夜月飞天想不明白。

郭遵在笑,但目光锐利若刀,说道:“夜月飞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几年过去了,几年……”言语间隐有唏嘘之意。

夜月飞天衣袂无风自动,长伞斜指郭遵,缓缓道:“原来一切都是你的安排,王珪不过是在传达你的心思。”

郭遵叹口气,多少有些疲惫,“要找出你们的真相,真不容易。因此我想借王珪之口,看看分析的到底如何?很好,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原来聪明的是你。”夜月飞天一颗心痛得发颤,当一个人发现,蓦然由狩猎者变成猎物,多半都是这种感受。

郭遵道:“聪明的不是我,而是叶神捕,对不对?”他这句话问的是赵祯身边的另一个侍卫。

那个侍卫趁夜月飞天、拓跋行乐将注意力全部放在王珪、郭遵身上的时候,已悄无声息地护在了赵祯身边。

夜月飞天又是一阵心紧,斜睨那个侍卫,一字字道:“叶知秋?”

那个侍卫一直没有动,就算漫天星光电闪时,握住火把的手也和铁铸一般。

轻轻地摘下毡帽,那人锐气尽显,就如柄森冷的长剑挡在赵祯面前,“夜月飞天,你骗得我好苦,我怎么说也要骗你一回才好,是不是?”

那人正是京城名捕叶知秋。

夜月飞天蓦地发现,他优势全失,先手尽丧,他本来应该先挟持赵祯,那才是不败的底牌。但他太高傲,高傲得只想先杀了王珪,对于其余事情,不屑一顾。叶知秋就趁他轻敌之时,扭转了局面。

夜月飞天心思飞转,望着叶知秋冷笑道:“我骗了你什么?”

叶知秋缓缓道:“当年你们乔装成弥勒佛座下的四大天王,其实就想混淆视线,后来弥勒佛一句吐蕃语,更让我千里远赴吐蕃查明真相。”

夜月飞天道:“你自己蠢,怨不得别人。”

叶知秋淡淡道:“不错,我是比较蠢,弥勒佛果然狡诈,当时那种情况,竟然还不肯吐露身份。但幸运的是,我在吐蕃出没,竟侥幸碰到认识摩呼罗迦部主珈天蟒的人,也就从摩呼罗迦的身份猜到了你们的身份和阴谋,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至于钱惟济为何要造反,那也好解释,因为他积怨已久,正可借此事投靠元昊。”

钱惟济脸色阴晴不定,已左右为难。形势风云突变,钱惟济蓦地发现,胜负的天平已有所倾斜。

夜月飞天叹口气道:“叶知秋呀叶知秋,当初在飞龙坳,没有杀了你,实在是失策。”

叶知秋微笑道:“你现在也可以试试。但你胜算实在不大。”

夜月飞天看看郭遵,点头道:“不错,我们的机会并不多……”

“不过你和拓跋行乐都可以不用死。”叶知秋一字字道。

众人大惊,不解其意。郭遵也不多言,只是斜睨了眼李顺容,脸上表情有些奇怪。大敌当前,郭遵的神色却有些恍惚。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知秋的身上,不明白为何叶知秋稳操胜券的时候,突然要放过夜月飞天。

夜月飞天沉吟道:“你要放我们,当然有条件了。”

叶知秋微笑道:“你果真聪明。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

“还不知我和拓跋行乐的两条命,需要什么代价?”夜月飞天眼中满是讥诮之意。

叶知秋心头微沉,知道夜月飞天不好相与,缓缓道:“这次圣上出巡,本是秘密行事,少有人知晓。”

“那你和郭遵还不是知晓了?”夜月飞天嘲讽道。

叶知秋摇头道:“这个不同。我和郭大人是事后知晓,这才赶来,但你们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据我猜测,自圣上起身离京,你们就已知道了这个消息,这才早在此谋划。”

夜月飞天怅然道:“所以你想知道那人是谁?我说出那人的姓名,就可以走了?”

叶知秋眼中寒芒闪动,“我其实已知道那人是谁了。”

夜月飞天一震,失声道:“你知道?”

叶知秋追问道:“那人当然就是弥勒佛!”

夜月飞天脸色巨变,哑声道:“你怎么……”话才出口,倏然住嘴,夜月飞天长出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你不蠢,很聪明。”

叶知秋眼中掠过失望,却还能笑道:“我也明白了,你也不笨。”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二人在说些什么。

夜月飞天冷然道:“其实你根本不知道通知消息的是谁,你也知道我不会说。你这么问,只是想从我口中得到些消息。”

叶知秋道:“不错,因此你知机的住口了。不过,我也知道了不少。”

夜月飞天道:“但你根本无法肯定什么。”

叶知秋淡淡道:“我可以肯定京城也有你们的人,这就够了。”

二人沉默互望,眼中光芒咄咄。许久,叶知秋惋惜道:“看来已没有了和解的可能。你真的不后悔吗?”

夜月飞天突然放声狂笑起来,震颤石室,火把似乎也被他的笑声震撼,明暗不定。

叶知秋动也不动,皱眉道:“你笑什么?”

夜月飞天突然一指狄青道:“这个狄青,本是个无名小子,方才明知必死,还不舍赵祯而去。夜月飞天不才,只求和你叶知秋一战!”

千古艰难唯一死!若不怕死,还怕什么?

夜月飞天的意思很清楚,狄青为了赵祯可死,他夜月飞天为了帝释天,当然也不怕死,他要和叶知秋堂堂正正一战。

狄青暗道夜月飞天狡猾,叶知秋若论破案之能,绝对不差,但叶知秋的武技并不如郭遵。夜月飞天如此叫战,看似豪迈,却暗藏机心。夜月飞天若重创了叶知秋,就可再与拓跋行乐联手对付郭遵,挽回败局。

这也是一个局,反败为胜的局。夜月飞天一直没有放弃过挣扎。叶知秋却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他也是个狂傲的人。他双眉一扬,已待出战……

郭遵突然一把按住叶知秋的肩头,缓声道:“知秋,当年的恩怨,请你让我来了结。”

叶知秋微愕,已知道郭遵的心思,略有犹豫。夜月飞天脸色微变,轻蔑道:“难道说堂堂京城名捕,只有动口的能耐吗?”

郭遵斜睨了狄青一眼,摇头道:“你错了,叶捕头是照顾我,他知道我必须要出手,因为我等了许多年。”

狄青心中激荡,明白这些年来,郭遵对他的伤病,一直耿耿于怀,郭遵是为他出手!

郭遵又道:“夜月飞天,你若喜欢,就和拓跋行乐一起上吧。当年拓跋行礼虽非我杀,但若旧事重演,说不定就是我来杀了拓跋行礼。”

夜月飞天尚在犹豫,拓跋行乐听到大哥的名字,已按捺不住道:“好!”

“好”字方一出口,彩云阁内火光陡盛,静寂无声。拓跋行乐手中的长棍颤颤巍巍,火光下有如灵蛇般扭动。夜月飞天别无选择,长伞虚指,双眸寒意更浓。元昊手下八部中两大高手合击,虽未出手,但气势森然。

郭遵并不拔刀,赤手空拳面对二人,舒口气道:“我现在只想问一句,你们收买钱惟济,除了要行刺圣上外,是不是还为了香巴拉?”

话未说完,夜月飞天嗄声道:“你……”他那一刻,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狄青错愕,不知道香巴拉是什么,为何会让夜月飞天如此惊异?

拓跋行乐喝道:“看招!”他声出招至,一棍刺出,直奔郭遵的胸膛。他棍做枪使,更显诡异凌厉。只是这一刺,就让叶知秋动容。

很显然,如今的拓跋行乐,武技还要比当年的拓跋行礼高出很多。郭遵能否敌得住这二人的联手?叶知秋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出手,因为他要卫护赵祯。

这场仗斗心斗力,若是赵祯有事,赢亦是输了。叶知秋在方才郭遵望来之时,就已读懂了他的心思。

夜月飞天脸上还余着惊诧,但在拓跋行乐出招之际,已跃到半空,长伞霍然张开!长伞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众人错愕,不明白夜月飞天此举何意。

郭遵目光一凝,整个人已如飞龙般掠了过去。他一出手,刀鞘就击中了如电的棍梢。长棍若是如蛇,那这一招无疑就是击中了蛇的七寸。

长棍杀气顿失,荡了开去。可长棍陡散,分射八方!

原来拓跋行乐的长棍竟和他使的单刀仿佛,都是驳接而成。拓跋行乐一双巧手,可用最快的速度拼接出兵刃,也可将兵刃化作暗器击出,让对手防不胜防。

但长棍未散之际,郭遵已翻腕、拔刀、出刀、劲刺,一刀就刺入了拓跋行乐的心脏!

拓跋行乐仰天倒了下去,这时那分射八方的暗器才击了过来。

郭遵身形一旋,避开击来的暗器,没有半分停留,已扑向半空。他的目标是空中的夜月飞天,拓跋行乐已死,夜月飞天才是大敌。

夜月飞天手上的一把伞,妙化无穷,绝不是只能做枪做伞而已,它还能变化成羽翼!只见空中白莲一分,化作夜月飞天的双翼。他陡生两翅,用力一煽,凭空一道风雷,已和郭遵擦身而过,扑向赵祯!拓跋行乐才倒,便蓦地腾起,已如虎豹般地冲向赵祯。

原来夜月飞天、拓跋行乐的目标仍是赵祯!他们就算死,也要杀了赵祯再死!

郭遵心头一沉,不解为何拓跋行乐中了他一刀,竟然还没有死!那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郭遵知道那一刀的的确确是从拓跋行乐胸口刺入,背心透出。一个人心脏中了那么彻底的一刀,生机断绝,绝不会如此生龙活虎。

但是拓跋行乐为何还有还击的气力?郭遵已顾不得再阻拓跋行乐,他只希望叶知秋能拦住拓跋行乐一刹,他眼下的任务,就是要狙杀夜月飞天。

关键时刻,石室陡然暗了下来!郭遵霍然醒悟,原来拓跋行乐的长棍化影,分射八方,不但要攻击他郭遵,而且还要打熄石室内的油灯和火把!

明暗相易,才是夜月飞天的出手之时。这二人算计精准,竟至如斯。

郭遵虽惊不乱,长啸震天,空中一个转折,已向夜月飞天追去。他虽身法惊人,但毕竟少了双翅,也不是飞鸟。一口气用尽之际,郭遵无力为继,身子已沉将下去,郭遵的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夜月飞天微喜,已冲到赵祯的上空,陡然间前方一道疾风袭来,上面竟然还有着点点星火。夜月飞天一脚踢飞了来物。

那物飞转,反向郭遵击去。这一招本是巧妙,夜月飞天不知暗器的古怪,只想用它阻挡郭遵。踢飞了来物,夜月飞天这才发现,原来那物不过是个火把。

郭遵见火把击来,不惊反喜,脚尖一点,竟能再次借力而起,已拦到了夜月飞天的身前。

火把是王珪掷出。王珪猝不及防,被拓跋行乐的暗器打灭了火把,却看穿了夜月飞天的用意,当下扔出火把阻挡。

空中火星四射,耀着那微薄的明。夜月飞天不想弄巧反拙,反被郭遵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已没有选择,双翼一鼓,伞柄一转,就要发出最后的杀招。

夜月飞天的伞柄中,藏有暗器。上次飞龙坳之时,他凭借伞尖就已重创了狄青,这次伞柄之中,最少藏了七种暗器,只要一按,任凭对手是大罗神仙,也是无能抵挡!

咯的一声响,夜月飞天手指按了下去。半空倏静,杀机尽显。

郭遵目光中寒芒一现,突然伸手,千钧一发之际,已拎住了夜月飞天的羽翼,只是一合,竟将所有的暗器兜了回去。

冰蚕羽翼实在是柔韧非常,七种暗器击中,竟也没有击穿!羽翼一卷,居然将夜月飞天也包裹其中。

夜月飞天计算了所有的变化,却做梦也没有想过,所发的暗器竟全被打了回来,大罗神仙也抵不住七种暗器齐击,夜月飞天不是大罗神仙,亦是抵挡不住自己的暗器!

夜月飞天坠入无边黑暗的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道拓跋行乐那面如何了?

拓跋行乐在郭遵追赶夜月飞天之际,已冲到了叶知秋面前。

黑暗之中,他固然占了些便宜,但也失去了对手的方向。他只凭方才眼中留着的残影扑去,这时候锐风一道,直奔拓跋行乐的胸膛。

拓跋行乐也不躲避,猱身而上。只听到嗤的一声响,那锐风已刺入拓跋行乐的胸膛,拓跋行乐厉喝一声,已一掌击中对手的胸膛。

那人不想拓跋行乐全不抵挡,被他一掌击中,倒飞出去。拓跋行乐伸手拔出胸前之剑,连喝数声,长剑如风,大砍大杀,只盼能斩杀赵祯,又盼夜月飞天及时赶到。

拓跋行乐天生异象,心脏稍偏,这才能在胸口被郭遵刺穿时,凭无上意志留住口气。但他血流不止,又全凭一口气维系,已是眼前发黑。

这时候他只听夜月飞天空中一声闷哼,再无动静,一颗心遽然沉下去,见前方隐约有道人影,大喝一声,长剑脱手而出。只听到那面传来声女子的惊叫,紧接着拓跋行乐感觉背心一凉,一物波的一声,已从他的背心刺到胸前。

那是一截带血的剑。长剑凝寒,刷的又收了回去,也带走了拓跋行乐全身的气力。拓跋行乐脸上现出诡异的笑意,晃了两晃,软倒在地。

战事已止!

暗室中火光再起,郭遵手持火折子,默默望着地上躺着的二人。夜月飞天早死,拓跋行乐竟然还余一口气。

王珪收回长剑,眼中杀气涌现,方才就是他一剑刺中了拓跋行乐,结束了拓跋行乐的疯狂。

拓跋行乐此时发现,赵祯早就离开了原处,身边有狄青护卫,而自己所伤那人,却是那个李顺容。

“天意……天意……”拓跋行乐喃喃自语。

郭遵冷冷道:“天做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拓跋行乐狂笑起来,胸口鲜血已要流尽,“成王败贼,何必多言?你们……很好……我们输了……可是……你们……也不见得赢了!”

他头一歪,已然死去。可他脸上仍带着分诡异的笑,让人一望心寒。

郭遵和叶知秋互望一眼,眉间均有忧虑。狄青有些奇怪,暗想郭遵、叶知秋已大获全胜,本应该高兴才是,他们又担忧什么?不等多想,就见到赵祯已扑到李顺容的身旁,关切道:“你没事吧?”

原来刚才激战一起,叶知秋就已扯住赵祯,送到狄青的身边。拓跋行乐拼命一击,虽灭了火把,占了先手,却同样迷失了赵祯的踪影,叶知秋不过是将计就计,不然以他之能,暗器无论如何,都是打不熄火把的。可让叶知秋没有想到的是,李顺容竟然冲了过来,挨了拓跋行乐一剑。

李顺容没有那么多的机心,更不知道赵祯早就离开原处,只知道一定要保护赵祯。

谁都看得出来,李顺容把赵祯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性命!幸好黑暗之中,那一剑只划伤了李顺容的手臂!

见到赵祯关切的目光,李顺容挤出丝微笑道:“圣上,不妨事了。你没事,就比什么都好。”

赵祯泪下,只是道:“可是……你伤了。你为了我,受伤了。”

李顺容眼中有着无尽的慈爱和欣慰,“一点小伤,没什么。”

赵祯这才注意到李顺容胳膊上还在流血,忙道:“狄青,你先带李顺容去找太医看看。朕……朕与郭指挥还有事要说。”

狄青点头,搀扶李顺容先走,李顺容眼中满是不愿,可见到赵祯神色肃穆,轻轻地叹口气道:“那……你小心。”不知为何,李顺容眼角已湿润,一步三回头地望。

赵祯只是向李顺容摆摆手,就对郭遵道:“郭指挥,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狄青扶着李顺容出了彩云阁,可出去前,借着火光,见到石门后有幅画,不由多看了一眼。

本来帝王玄宫的四壁上,有画是再寻常不过。帝王玄宫中,画面中常有日月星辰以示天下,文臣武将以保帝魄,石兽神禽以摄鬼魂,但那幅画只是一团破云显示出的光芒,那光芒极其艳丽,竟有七彩,光芒的下方,是苍茫的大地。

一团光芒?这是什么意思?狄青只觉得永定陵中,到处都是难解的秘密。赵恒如此设计玄宫,究竟所为何来?

不待多想,二人已出了彩云阁。彩云阁外,竟有山、有泉、白云出岫,烟云渺渺,隐约有出尘之意。最奇怪的是,这里并不黑暗,又见不到光源。狄青真不知道这墓地下怎么还会有如此奇景,可见李顺容脸色苍白,不再耽搁,在她的指点下,已向生死门走去。

到了一处玄门前,李顺容突然止住了脚步。狄青不解,问道:“这里还有机关吗?”

李顺容凝望着狄青,那眼神中带着感激,似乎又有请求,道:“我们在这等一下好吗?”

“你的伤……”狄青有些犹豫。

李顺容避而不答道:“圣上这次若回到汴京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眼帘湿润,喃喃道:“我这一辈子,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也只怕是最后一次了。”正说着,悲情难抑,突然伏在一块大石上,抽泣起来。

狄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李顺容,你为何对圣上这般关心?难道说……”他心中有个念头,却不能说。

李顺容霍然抬头,凝视狄青道:“狄青,你是个好人。这世上,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你不顾自身安危来救益儿,我真的很感激你。”她盈盈一拜,竟向狄青深施一礼。

狄青慌忙搀住道:“益儿?你是说圣上吗?”

李顺容道:“圣上小名就叫益儿,他是当太子的时候,才改的名儿。”

狄青心头一震,记得当初李顺容初见赵祯的时候,就叫什么“你是益……”现在想想,原来她当初想称呼的是益儿,可赵祯贵为天子,李顺容不过是先帝真宗的一个妃嫔,她有什么资格叫赵祯益儿?

狄青心中困惑,随口道:“在下救驾乃本分所在,何须你来谢呢?”

李顺容珠泪垂落,望着狄青道:“狄青,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我若不让益儿知道这个秘密,真的死不瞑目。我早就想了,若能活着出了玄宫,我一定要对你说及这个秘密。”

狄青不解道:“你想说什么?圣上肯定会信你。”

李顺容摇头道:“我生前绝不能对他说出这个秘密。益儿这次回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几日好活了……”

狄青吃惊道:“你不过是皮外伤,怎么说没几日可活呢?”

李顺容摇头道:“你不知道。唉,早在几月前,就有太医给我看过病,说我积郁成疾,沉疴难愈,没有多少日子了。再说,我带圣上入了玄宫,本来就没有准备再活下去。”她神色惨然,低声道:“当年先帝曾言,时辰未到,严禁我进入存放他棺椁的地方。我若擅入玄宫,定会不得善终!”

狄青心中不知是何感觉,强笑道:“这……先帝若知道你是为了圣上,定会原谅你。”虽在安慰,可不知为何,背脊却升起一股寒意。时辰未到?是要到什么时辰?

李顺容反倒笑了,满是凄婉,“先帝是否原谅我,无关紧要。若是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带益儿来的。我生下他后,虽没有一日不想着他,但从未为他做过什么。这次不要说是入玄宫,就算为他死,我也很高兴。”

狄青退后一步,哑声道:“是你生的圣上?”

他不敢信,李顺容竟然是赵祯的生母!那刘太后呢?天下人谁不知道,赵祯的生母本是刘太后!

他不能不信,李顺容若不是赵祯的生母,怎么会每次危险的时候,都挡在赵祯的身前?除了母亲,还有谁有那么伟大的爱?

李顺容凄然道:“这就是我的秘密。”突然一把抓住狄青的手,李顺容急切道:“狄青,你莫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求你。”她又要跪下去,狄青拉住了她,苦笑道:“我不是多嘴的人,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李顺容幽幽叹道:“当年先帝虽有子,但均夭折,是以一直郁郁寡欢。我那时不过是宫中的一个侍女,负责侍奉刘娥。当初刘娥还不是皇后,但为人极有心机,懂得迎合先帝,是以先帝最喜欢她。那时候圣上感觉澶渊之盟是终身羞辱,又因并无子嗣,不知为何,突然迷恋上崇道修仙,有一日他服了仙丹……”说到这里,李顺容苍白的脸上有了丝红晕,半晌才道:“他狂性大发,说什么老天说了,会赐给他一个儿子,他在宫中狂走,找上了我,然后我……就怀了益儿。”

狄青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那后来,圣上为何变成了刘太后的儿子?”他突然心中有些发寒。以往他总认为虎毒不食子,刘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抢赵祯的皇位。但赵祯若不是太后的儿子,那皇位岂不岌岌可危?

李顺容惨然道:“当时我不过是个侍女,生下益儿后,才升为顺容。可益儿一出生,我甚至都没有看到他一眼,刘娥就命人将益儿抱走,说那是她的儿子。”

“她怎么能这么做?”狄青忿忿然道。

李顺容漠然道:“刘娥想当皇后,但一直没有儿子。朝臣早就因此事劝先帝另立皇后了,刘娥当初若不抢走益儿,只怕皇后的位置不稳。”

狄青皱眉道:“先帝当然知道谁是圣上的生母,难道也不闻不问吗?”

李顺容半晌才道:“他最疼爱的是刘娥,他只想要个儿子,他对我,其实没什么感情的。”

狄青听了,吸了口凉气。李顺容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辛酸血泪、恩怨纠缠。

许久,狄青才道:“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幽居深宫,禁止和益儿见面。”李顺容道:“先帝驾崩后,我就到了这里。”

“圣上每次祭天,都会来到永定陵,难道你也从未见过他吗?”

李顺容伤心道:“每次圣上来此拜祭先祖,刘娥总是跟随,借故让钱宫使将我幽禁。所以我一直没有见过益儿。因此我才会恳请你带我去见益儿。前日益儿来到永定陵,我哀求用和去求钱宫使,不要再幽禁我,让我见圣上一面,哪怕一面也好,谁知你听到了,却以为我要对圣上不利。可用和是益儿的舅舅,一直尽心保护益儿,怎么会对他不利呢?”

狄青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暗想这一切真的是阴差阳错。他和王珪都误会了李顺容和李用和!突然想起一事,狄青不解道:“李用和是你的弟弟,那就是圣上的舅舅,那太后知道不知道这件事?”见李顺容点头,狄青皱眉道:“那她还让李用和留在圣上的身边?”

李顺容解释道:“刘太后为人聪明,做事喜留后路。她其实也怕益儿以后知道此事,更怕益儿恨他,因此不想把事情做绝。太后将用和留在殿前,就是想让我知道,我虽见不到益儿,但总可以从用和口中知道益儿的事情。她曾逼我发誓,此生不能再见益儿,更不能认了益儿。若我对益儿泄露此事,不但我要死,益儿也会被牵连。”

狄青咬牙道:“刘太后好毒的心肠!”他知道如此一来,李顺容就算不顾自身,但为赵祯着想,也绝不会认这个儿子了。

望着李顺容憔悴萧索的面容,狄青道:“你突然对我说这个隐秘,可是看我和圣上关系不错,想借我口,将此事转告给圣上吗?”

李顺容望了狄青良久,才道:“不是。”

狄青不解道:“那你说出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李顺容眼中带泪,面容却有了分圣洁之意,“我只想求你,以后若是可能的话,和圣上再来永定陵,请益儿到我的坟前说上几句话,我就足感恩德了。”

狄青愣住,良久才道:“你终究是怕刘太后对圣上不利,这才决定一辈子瞒住此事?只想太后念及对圣上的养育之恩,莫要夺他的皇位?”

李顺容木然许久,只回道:“只要他好,我怎么样都无妨了。”

寻常的一句话,让狄青几欲落泪。他忍住心酸,重重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李顺容笑了,但笑容中,却不知夹杂着几许凄凉,如同那夕阳斜雨,几度飞花,最终只化作了点点残红,“谢谢你。”

狄青强笑道:“不谢。”他那时候千言万语,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突然有一人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郭遵从远处走过来,身后跟着赵祯、叶知秋。王珪押着钱惟济,钱惟济垂头,面容苍老木然。赵祯竟然没有杀钱惟济,这点倒出乎狄青意料。

狄青看了李顺容一眼,见她摇头,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说道:“顺容说她累了,要在这里休息片刻。”

赵祯忧心忡忡,闻言向李顺容望去,见她眼角有泪,问道:“你为何要哭,很痛吗?”他满怀心事,可或许母子天性,或许血浓于水,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并不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句问候,在李顺容心中掀起了多少滔天波浪。赵祯那时候,只是在想,要找的东西并不在永定陵,那可如何是好?

李顺容就那么的望着赵祯,目光中如海如山的浓情只变成淡淡的几个字。“圣上,不痛,是风沙迷了眼睛……”

地下寝陵干干净净,没有风,死一般的静,当然也就没有沙。

李顺容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平静若水,那水一样的平静下,谁又知道,藏着排山倒海一样的浓情。

狄青扭过头去,只怕自己一时冲动,忍不住说出实情。

赵祯笑笑,笑容中满是苦涩,“朕要走了,你保重。”

他并不舍得离开李顺容,心中那时只在想,太后若是像李顺容这样对朕,朕此生何求呢?终于还是惦记着汴京,赵祯道:“郭指挥、叶捕头,护送朕回京。狄青,你护送她去看太医。”

郭遵看了狄青一眼,低声吩咐道:“狄青,你收拾残局后,立即带侍卫们回转京城。”狄青点头。

郭遵又看了眼李顺容,只是拱拱手,和赵祯离去。狄青见郭遵目光复杂,突然心中微动,暗想郭遵曾是赵恒的殿前侍卫,难道说郭遵也知道李顺容的底细,不然何以这般举动?

狄青只是留意着郭遵,并没有注意到,叶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赵祯走了,终于走了。李顺容痴痴地望,心口在滴血,没有挽留,也没有理由挽留。等到赵祯出了寝陵,李顺容却发疯一样,向最高处的山岗跑去。

狄青没有拦,只默默地跟随,天未明,月隐星稀。马蹄声传来又淡去,残淡的月色中,有人影远去。李顺容奔到山顶,可也阻挡不住人影远去,跪倒,泪流满面。狄青一旁望着,突然也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空山鸟鸣的时候,李顺容这才扭头对狄青道:“狄青,我没什么能谢你的。这有一本书,不知道你能否用得上呢?”

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卷书递过去,狄青摆手道:“在下不考状元,要书何用?李顺容,你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李顺容笑了,见狄青并不接书,突然道:“你还记得在玄宫里,曾见过一把刀吗?”

狄青微凛,记忆复苏,蓦地想起朝天宫内七道门户中的黄色门户。那里有把血刀,一旁写着八个大字,“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那铿锵豪气犹在眼前,狄青急问,“当然记得,你知道那把刀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顺容脸上突然泛起自豪之意,漫声道:“古往今来,征伐天下的帝王将相无数,但若论霸气勇力,帝王中,有一人若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狄青问道:“那人是谁?”蓦地想到什么,狄青恍然道:“王不过霸……那人当是楚霸王!”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

狄青当然听过楚霸王项羽,就算羡汉高祖的盛世,但心中总有楚霸王的身形。

李顺容点头道:“不错,项羽虽败了,但司马迁仍以本纪铭记这位千古英雄,当然是承认了他的帝王之威。‘羽之神勇,千古无二’,但这句话是说在帝王中,无人能在霸气上和项羽比肩……”

狄青立即道:“‘王不过霸,将不过李!’你的意思是说,将领中,也有一人的霸气不逊楚霸王珪那人是谁?”

李顺容忧郁稍去,脸上自豪之意更显,“你说得不错。自古名将中,李姓不少,李牧、李广、李靖……这些将领无不立下了千秋功业,万古流芳。但这些人或以铁血称雄,或以排兵布阵自傲,或靠计谋心算,出奇制胜。但若说军中有万夫不挡之勇,凭一己之力可横行千军者,李姓中只有一人,那就是李存孝!十三太保李存孝!”

狄青心头一震,良久才道:“李存孝?我听过此人的功业……”狄青知道李存孝本残唐猛将,生平骁勇冠绝,未尝挫败。但李顺容说李存孝勇霸之气甚至比肩项羽,狄青还是有所不信。

李顺容已看出狄青的迟疑,轻声道:“我知道你多半不信,但他生平事迹难详,原因多多。”她似乎有些怅然怀念,转瞬岔开了话题道:“原因我就不想多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一点,他的武功绝伦,不容置疑。”

狄青心中微动,望着那卷书道:“这本书,和李存孝有什么关系?”

李顺容缓缓道:“这本书,就是李存孝遗留的刀谱。”

狄青震撼道:“李存孝的刀谱?”他不用李顺容多言,已接过了刀谱。见刀谱已破旧,页面只写两字,是为“横行”!

“横行”二字,力透纸背,意气风发。

狄青有些颤抖地掀开了书页,见到最先一页上,只写着遒劲的四句话:未出山中羡威名,千军百战我横行。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负如来只负卿!

狄青呆呆地望着四句话,已热血激荡。可不知为何,又夹杂着难言的心酸。

那四句话平朴中透着奔放,睥睨中又带着黯然,只是四句话,不知道诉说了多少战场捭阖,人间花落……

只凭这四句话,狄青已对写出这话的人,带有一种熟悉的陌生。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狄青捧着书卷,已陷入了深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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