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六月骄阳似火,洛水河沿岸的柳树枝繁叶茂,树荫如伞盖,成了天然的避暑之地。
烈日杲杲,都城街道上的行人遍体生津,各大里坊中的茶摊、酒肆人满为患,三大坊市里依旧是车水马龙、喧嚣热闹。
淳和、广利、承义三座里坊靠近神都苑,坊里建有向百姓开放的园林,每到炎炎夏日就成了神都居民游玩乘凉的好去处。
也有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相约成群,带上家仆护卫,浩浩荡荡的出城游猎。
位于神都西侧的上阳宫、神都苑等皇家园林,则是王侯显贵、朝堂重臣相邀赏玩之地。
月前,皇帝陛下诏令建造的九州巨鼎铸成,其中神都鼎高一丈八尺,重二十一万六千斤,冀州、雍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梁州八尊巨鼎高一丈二,重十四万四千斤。
皇帝下令,调遣南北衙诸位兵马十万,征调太仆寺、司农寺犍牛数百头,又从陶光园和神都苑御兽园里牵出安南都护府进贡的白象数头,由梁王、魏王、宰相娄师德等重臣主持,将九鼎从定鼎门运进,过天街大道从徽安门运出,从皇城北面玄武门运入太初宫,安置在明堂之内。
九鼎入城时,天街大道万人空巷,数十万百姓涌上街头,观看这九尊青铜巨鼎。
皇帝在明堂主持庆贺九鼎铸成的盛大庆典,女皇亲作《曳鼎歌》,君臣同唱之,满城欢庆。
如此盛大的庆典,可惜狄仁杰没有赶上。
河北战事在经过几次成功反击之后,再度陷入焦灼状态,契丹叛逆首领孙万斩不久前在白狼水背水一战,大胜周军,连破行军元帅武攸宜三路大军,连中军大营都差点被劫,武攸宜在亲兵的保护下拼死逃得一命。
大胜之后又遇大败,平定契丹的战事眼看还远未结束。
狄仁杰奉诏回神都没有几个人知晓,他只带着随行老仆狄春,于六月中旬风尘仆仆赶回神都。
回到位于尚贤坊的老宅,简单清洗一番,换上紫袍、龟带,戴上双翅软脚乌纱幞头,狄仁杰坐上马车,狄春驾车往皇城赶去。
今日是皇帝为庆贺九鼎铸成特批的休沐日,皇城内空荡安静,除了部分官衙有官员值事,其余大部分衙门都是大门紧闭。
长乐门前,狄府马车缓缓停下,宫门守将从门楼走出,沉声道:“今日休沐,无事不得入宫!你是哪位朝官府上车驾?”
狄春掀开车帘,狄仁杰走下马车,仰头望望宫门,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感慨。
上一次从这里入宫,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明公是?”宫门守将暗自一惊,见这位老丈身着紫袍,腰佩龟带,虽是满脸苍老疲态,却是气度不凡。
狄仁杰朝他微微一笑,和声道:“老夫,狄仁杰。奉旨回京,请将军开宫门允我入宫。”
宫门守将大吃一惊,身后的宫禁宿卫也是一片哗然。
狄仁杰,这个离开神都五年的名字,又回来了。
“快开中门,请狄老入宫!”宫门守将大喝一声,长乐门中门缓缓打开。
“有劳。”狄仁杰拱手一礼,轻声吩咐狄春几句,迈着稳健的步伐入宫而去。
狄仁杰回京了!
用不了半日功夫,这个消息就会传到神都各大势力耳朵里。
那个官至宰相,又一贬再贬的传奇人物,那个被来俊臣、周兴等酷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却又始终欲杀他而不得的狄阁老,那个被皇帝陛下亲书十二个金字起复,临危受命前往河北主持大局的狄怀英,他又回来了!
但凡有心人,都知道狄仁杰这趟回来意味着什么。
一时之间,神都城在流火烈日之下却是暗云涌动,几家欢喜几家愁。
狄仁杰在几名黄门内侍的带领下,走在永巷内,两侧是高耸的青灰色城墙。
他走的步子不是很快,却沉稳有力。
烈阳炙烤下,他鬓间渗出汗水。
颌下一缕飘飘白须,深邃的目光中饱含着踏上仕途近五十年来积蓄的智慧。
他还有许多为政举措没有向朝廷建议,大周朝政还有许多积弊难题没有解决。
可惜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今年已有六十七岁,老了,而深宫里的七十三岁的皇帝,同样也老了。
说一句风烛残年也不为过。
人老了,就更应该集中精力做最重要、最紧要的事。
而眼下,大周王朝,没有什么比确立太子,定下皇储之位更紧要的事。
狄仁杰知道皇帝急召自己回京的用意,这件事他原本想等平定契丹叛乱以后再跟皇帝提。
不过现在皇帝主动提起,这样更好,说明皇帝年迈却不昏聩,她还分得清忠奸善恶,知道如何选择才对国家对她自己最为有利。
狄仁杰知道皇帝还有心结存在,要让她下定决心,就要给她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当年亲手革掉唐命,而今又要让她亲手还回去,她不甘心。
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狄仁杰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帮她拔掉这根刺。
“嗣圣二年,你欲废皇帝为庐陵王,召我入宫问询,我说天下事当决于太后....”
“垂拱四年,越王李贞起兵反你,邀约我在檄文上签字,允诺事成之后封我王爵,世袭罔替。我将李贞密信上呈与你,你亲笔写了一个忠字赐我....”
“天授元年,你再废皇帝,代唐为周,我与群臣一同上表恭贺,你将我召还回京,以地官侍郎之职加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拜为宰相,助你佐理天下....”
“长寿元年,因皇储之位久议不定,你恼恨我带头反对立武氏王为太子,任由来俊臣罗织罪名构陷,把我罢官免职扔进天牢,却又囚而不杀....”
“去岁,你在紫袍上连书十二个金字,命我前往河北平叛....狄仁杰不负圣望,教契丹人始终难越魏州地界....”
漫长的甬道好似没有尽头,狄仁杰望着这深深宫禁,恍惚之间回忆起许多过往。
他深深吸口气,步伐加快了几分,沧桑浑浊的双目里坚定之色愈浓。
“当年你精明强干意气风发,若是极力反对你称帝,这天下必遭涂炭。而现在,我老了,你也老了,是该为身后事考虑了,也是时候让李唐子孙,拿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