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陵县以北有一座建鼓山,山势巍峨高耸。
初冬时节,建鼓山早早飘落今年的头场雪。
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摇而下,落在清冽湍急的山涧小溪里,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光秃秃的树枝开始挂上冰凌,苍冷清寂的巍巍深山,放眼望去百木凋敝,只有偶尔出现的几株枫树,还挂有满枝火红枫叶,为清冷的建鼓山点缀一抹颜色。
自从打定主意抱李显大腿,曹悍就无数次幻想过,自己面见武则天时的场景。
或许是在洛阳,那巍然宏盛,集盛世气度于一身的太初宫里。
时间,可能会是在李显回朝,正式入主东宫以后。
就是没想过会在房州见到武则天,还是在建鼓山这么一座高山流水之地。
这地方景色不错,要是平时曹悍很乐意游玩一番,可惜今日他没这个心情,仰头望望半山腰那座露出檐角的亭子,有些紧张局促地使劲搓着手。
想来回走动一下缓解焦虑,身边又有大批的宦官宫女,还有从山腰一直能排到山脚,再将山脚围一圈的卫士甲兵。
这么多人像木头杆子一样杵着不动,曹悍也不好意思随意走动,只能老老实实杵在那。
听赵彦昭说,这建鼓山还是房陵的历史文化名山,秦始皇派王翦灭赵国后,赵国最后一任赵王就是被秦始皇流放房陵,死在这建鼓山上,赵王墓也在这。
山腰那座八角亭叫做信亭,相传是南北朝时期,一个历仕梁、陈、北周、隋的大才子庾信当年在建鼓山结庐而居时所建。
武则天在房陵县城外的一座庄子召见李显一家和太平公主,第二天就带着一大家子跑到这建鼓山来游山玩水。
武则天和李显闭门叙谈了大半日,后半日则是叫上李旦、太平公主还有李显一家,热热闹闹凑一块吃了顿饭。
曹悍不知道这娘俩说了些啥,不过晚上见到李显一面,这李老七眼睛红肿像桃子,白胖脸上却是精神振奋,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脱胎换骨。
一种淡淡的装逼于无形的气质从他举手投足间飘出,百姓们习惯把这种气质称作皇家气派。
曹悍暗暗感慨,看来李老七灰暗了十三年之久的人生,终于要迎来曙光了。
武则天亲自跑到房陵来召见他,对于天下臣民来说,这就是李显回归最明确的信号。
至于九梁山一场血战,性质似乎仅仅限定在越王余孽叛乱上,没有过多深究,赵彦昭也暗中告诫过他,今后不得再提这件事,就当作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
曹悍觉得有些可笑,金州折冲府兵马、公主亲事府卫兵、房州团练,还有那上百名女侍、太监,还有几百个竹山青壮,几千条人命葬送在这次事变中,就当作没发生过?
独孤讳之走了狗屎运,跌下山崖没摔死,却也差点成了植物人,提前送回神都疗养去了。
还有他自己拼得满身伤,差点快死掉,休养了两个多月才勉强恢复,这些,统统都没发生过?
只不过是站在政权顶端那些大人物相互妥协的结果罢了。
曹悍不是愤青,作为一名前世饱受社会毒打的老油条,他看得很开。
只不过心里有些感慨,等级森严的封建皇权时代,人命当真如草芥般不值钱。
眼观鼻鼻观心的高延福眉梢微抬,他眼角余光瞥见,站在自己身边这名年轻人,脸上竟然很突兀地露出一抹满是嘲讽意味的冷笑。
高延福知道,这名年轻人就是英王在竹山培养的心腹,听说颇有勇力,良家子出身。
这次带着英王一家和太平公主从九梁山死里逃生,立下大功,破例受到圣人点名召见。
只是这年轻人出身寒微,似乎不太懂礼,眼珠子四处乱转,抠鼻子打哈欠,还...还偷偷抓屁股!
太粗鲁了,完全就是个不知礼节的粗野乡民!
高延福翻了个白眼,作为伺候在圣人身边,谨小慎微恪守礼仪的内宫宦官,他最受不了这种举止粗鄙的莽夫。
高延福刚准备阖上眼继续恭立着,感觉有胳膊肘拐了他一下,茫然睁眼转头望去,只见那名白脸青年一脸灿烂笑容的冲他挤眼睛。
“这位中贵人不知高姓大名?想来在圣人身边伺候有一段时间了吧?”
曹悍觍着脸小声寒暄。
高延福稍微往旁边挪了挪,淡淡地道:“杂家是中御府少监高延福,在圣人身边伺候已有三年。”
“原来是高少监!失敬失敬!”
曹悍拱手一脸熟络,低声道:“不知高少监可认识中御府的鲁少监,在下和他可是老相识了....”
“你说鲁正元?”高延福斜眼,似笑非笑:“他照顾英王殿下不周,致使殿下腿疾复发,如今,已被贬到内仆局打杂去了。”
“有这事!?”曹悍吃了一惊,难怪两个多月没见鲁正元。
“可是据在下所知,鲁内监在黄枫谷也算尽心竭力,逃出九梁山时,更是为两位殿下鞍前马后,怎会遭贬?”曹悍疑惑道。
高延福嘿嘿两声,没有答话,涂抹得粉白的脸上一副淡然之色,闭上眼垂手而立,一动不动。
曹悍撇撇嘴,这死人妖架子还挺大。
暗暗思忖一会,曹悍有些想明白了,或许是因为鲁正元之前和武三思走得近,这次九梁山事变后,武则天迁怒之下,殃及池鱼。
倒霉的鲁公公,也成了被打击的对象,算是被皇帝的余怒波及到。
一名纤细高挑的女官从山腰信亭走下,头戴幞头,身穿靛青色缺胯袍,披细绒披风,脚上穿着小巧精致的鹿皮靴。
她容貌颇美,眉宇间温柔款款,不似太平公主的雍容艳丽,给人雅致恬淡的感觉。
曹悍愣了下,便见这女人径直走到自己跟前。
“曹少郎,圣人在信亭召见,请跟我来。”女子柔声细语,唇角挂笑。
“...喔...喔...有劳女官带路!”曹悍手忙脚乱的拱手。
女子微笑,又朝高延福微微颔首,转身领着曹悍往山腰亭子走去。
曹悍跟在她身后,目光不由自主的在她身上打量。
这女人看似纤细,该长肉的地方倒是一点不含糊。
隔着披风,都能瞧出那圆隆隆的屁股轮廓......
“曹少郎,请上前些,有些面君礼仪需要嘱托给你。”那女人忽地回头轻声道。
曹悍心虚地赶忙挪开目光,快走两步,瞟了眼面色如常的女人,拱手讪笑道:“不知女官如何称呼?”
女子朱唇轻启,浅笑低语:“某,内舍人上官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