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吃了快两个月牢饭的曹悍终于等到了司刑寺下发的出狱通知。
监牢里,狱丞宋璟代表司刑寺向他宣读了刑满释放的文书,大体意思同后世的洗心革面,重头做人差不多。
狱吏打开手脚镣铐,曹悍活动着发僵的四肢,接过结案书扫了一遍。
看着文书上的详实记述,连曹悍这当事人都觉得恍神,都快分不清这文书上写的是真是假。
曹悍失笑道:“听闻我的定案书是宋狱丞所写,宋狱丞不愧是司刑寺有名的刀笔吏,文词果然非凡!”
宋璟淡淡地道:“若按照某所写的定案论罪,此刻你应该被流放且末,徒五年,而不是保留散职羁押两月就能出狱。”
“...宋狱丞真是实诚人,我还说要好好感谢宋狱丞助我脱狱免灾呢!”
曹悍很无语地摊摊手,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人家宋璟宋狱丞根本没想着要替他钻大周司法的空子。
宋璟面无表情地道:“国家法度岂是儿戏!宋某自幼研习刑名之学,如今又在刑狱衙署当值,自当以律令为行事基准!”
曹悍嘿嘿笑道:“既然如此,宋狱丞对我无罪释放是不是满心芥蒂?恼恨我坏了国家的法制?”
宋璟看他一眼,依旧神情淡然:“倒也不至于此。曹校尉的罪责,算是进这六狱之人里最轻的,还达不到为祸社稷的地步。曹校尉虽不是权贵,却有诸多权贵在为你奔走游说,你能安然出狱,某毫不意外。”
曹悍点点头,笑道:“那就多谢宋狱丞这段时间的照顾了,能与宋狱丞这样博达通识的才子结识,算是我这趟牢狱之行最大的收获!我住在旌善坊,往后一定请宋狱丞到家里做客。”
曹悍伸出手,宋璟看了一眼,拱拱手淡淡地道:“曹校尉可以走了,某还有公务处理....”
曹悍拽过他的手握住晃了晃,哈哈笑道:“我们房州竹山的乡下礼节,握手既为朋友!宋狱丞保重,曹悍告辞!”
说罢,曹悍一抱拳,在狱吏的指引下离开监牢。
宋璟看了眼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再看看案桌上那堆码放整齐的书籍,那些都是近两月来,自己借给曹悍读的书。
“此人虽是东宫下属,又与几位王孙交好,行事处人倒一点不跋扈张狂....
唔~想必他闯宫行凶,当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和隐情,虽是触犯宫禁是为大罪,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自从他入狱以来,司刑寺受到东宫、相王府、太平公主府、两位张氏国公甚至是武氏的压力,也难怪连崔少卿都不敢随意处置....
此人...确有几分与众不同!”
宋璟心里对曹悍产生了几分兴趣,旋即又摇摇头,自嘲一笑。
他不过是个小小的狱丞,凭借精通律令和出众文章才得以留在司刑寺。
曹悍关进六狱,该当由他看管,出了大狱,人家可是太子属臣,跟一众李姓王爷称兄道弟,背后牵扯诸多势力,日后定是这神都城里的一方权贵,谈什么朋友交往,只怕是客气话而已。
对于这样的人物,宋璟一向是敬而远之。
他不是不明白攀附权贵的重要性,可惜他做不来,也不屑于去做。
早年间也曾郁郁不得志,但经过六狱这些年,看多了荣华富贵转眼烟消云散的人和事,他心里也坦然了。
安静的留在六狱,一辈子当个小小的从九品狱丞也好,可以安心钻研律法,写写文章。
宋璟洒然一笑,开始整理那些书册,一本本擦拭干净,小心收入书箱。
司刑寺衙署大门口,曹悍踏出门时,看着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和车辆,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很快由温暖变得灼热。
身上有些发痒,想来是太长时间没有好好洗澡,生出了虱子。
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这个身着长衫,发髻松散,满脸胡茬,正在闭眼享受阳光的年轻郎君,似乎是刚从司刑寺放出的囚犯。
莫不是什么江洋大盗采花贼之类的?
路人们赶紧离得远远的,带孩子的抓住胳膊捂住眼睛连拖带拉拽走。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拱手轻声道:“曹校尉,我家主人请您过去喝杯茶。”
曹悍眯眼斜瞟,这少年身穿锦衣,唇红齿白,声音细软,是个阉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曹悍在前边不远处街边看见一间茶铺。
“请带路吧。”曹悍颔首,倒想看看他出狱以后的第一杯茶是谁请的。
茶铺很普通,就是一间面向寻常百姓过路歇脚的摊子。
不过遮阳棚子下坐着的人可不普通。
“没想到上官舍人还专程出宫请我喝茶!”
曹悍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看着面前戴斗笠纱巾遮面的女人嬉笑道。
曹悍扭头往茶铺里看了一圈,有几桌坐着的汉子眼睛一个劲地朝这边瞟。
也难怪,虽说看不清容貌,但她这一身不菲的蜀绣裙衫,纤细白净的素手,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娘子。
案桌上铺着绸布,屁股下垫着软垫,茶盏用的是描金线的云纹青瓷,连烧水都是那个年轻太监用自带的铜铫子。
见上官婉儿要往他的茶盏里添置各种调料,曹悍忙阻止了:“无需佐料,清茶便可。”
上官婉儿笑了笑,从那一格一格的小盒子里舀了些姜末、青盐什么的放进自己的茶盏里。
小太监拎来烧开的水为二人倒上,然后很乖巧地坐到隔壁桌去。
曹悍看了眼面前精致的茶盏,冒着腾腾热气无从下口,跟店主老伯要了一大碗店里卖的凉茶,咕嘟咕嘟灌下肚。
粗制的陶碗有些磨嘴,茶水有股淡淡的泥味,还有些碎渣,曹悍噗噗两口吐掉渣滓。
“天热,口渴,等不及上官舍人的上好贡茶,先喝碗这个解解渴。一文钱一大碗凉茶,实惠呀,上官舍人也来一碗?”曹悍笑道。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婉拒了,轻声道:“出宫办点私事,路过雒滨坊时,想到你今日出狱,便顺路过来看看。”
“司刑寺下达出狱通知可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上官舍人竟然就知道了,消息着实灵通呀!莫不是早早知道我会在今日释放?”曹悍笑得有几分揶揄。
上官婉儿微笑,也不做解释,轻声道:“有一个消息,估计你回家以后才知道,我便提前知会你。齐司膳,已经被圣人赐封为清平郡主,她的兄弟齐泰,赐封为丹山县开国男。”
曹悍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眼瞳渐渐扩大,愣了好一会才道:“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近日突厥和吐蕃使臣团队入京,朝廷上下都在为此忙碌,连邵王等人都被派去司宾寺帮忙,所以无人告知你。”
上官婉儿两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汤有些汤,她蹙蹙眉又放下。
曹悍沉默了好一会,叹口气道:“我不明白圣人为何非得把元娘留在宫里?”
“其一,清平郡主的确很得圣人喜爱,圣人年迈,身边需要时常有人陪伴照料,郡主性子柔顺,做事耐心细致,照顾圣人无微不至,让圣人觉得很贴心。
其二,也是为了保护齐娘子,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其三,自然也有你一份原因在内。总之,如此安排,对你们都有好处。往后,你再也无需担心,有人会拿齐娘子的安危来要挟你。”
上官婉儿细语温声地说着,声音好似春雨一般细润,听在耳朵里倍感舒服。
曹悍狐疑道:“请上官舍人明示,这与我有何相关?”
上官婉儿轻笑道:“往后你会明白的。你只需知道,有四个字可以形容你现在的处境:‘简在帝心’!你已经进入圣人视界,如何表现,就看你自己的了!”
曹悍眉头紧皱心中愈发迷惑起来,他现在都被开革出东宫,空有一个散官职位,除了按时领取俸禄再无半点职权,还能有何表现?
上官婉儿似是看出他心中疑惑,莞尔一笑也不点破,轻轻搅动着茶盏,笑道:“来神都这么久,可有中意人家的娘子?你年岁也不小了,该成婚了。当然,除了清平郡主以外。”
曹悍两手一摊道:“除了元娘,我还真没考虑过会娶别人。”
上官婉儿淡淡地道:“清平郡主长住内宫侍奉圣人,短时间内出不了宫。何况,你们现在身份地位悬殊,这件事圣人不会允许的。”
“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考虑什么成不成婚的事了,在神都有酒喝有肉吃有宅子住,挺好!”
曹悍带着些气恼哼哼唧唧地说道。
上官婉儿听着他这赌气似的话,轻笑摇头:“此事你倒也无需担心,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有人为你介绍姻缘呢!”
“哈?”曹悍一愣,她这是话里有话呀!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回家去吧,我也回宫去了。”
上官婉儿微微欠身鞠礼,整理好帷帽,起身自顾自地上了一辆停在茶铺前的马车。
年轻宦官动作麻利地收起她垫坐的软垫,和一应喝茶的工具,朝曹悍揖礼,驾车往坊门驶去。
曹悍望着,心中升起疑云。
这女人今日来见他到底什么意思?
究竟是她出宫办事顺带着见他一面,还是奉了皇帝旨意,曹悍有些琢磨不透。
“这女人一向对我不苟言笑,没想到蹲了两个月大狱出来,她竟然报以笑颜相对,稀罕,古怪!”
曹悍摇摇头,挎上包袱准备离开。
茶铺老伯忙拦住他,咧嘴露出一口沾满黄渍的牙,笑呵呵地道:“官人,承惠三文钱!”
啥?曹悍一瞪眼睛,那婆娘走的时候没给茶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