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九洲池瑶光殿一片灯火辉煌之景。
琉璃瓦在宫灯的映照下五彩斑斓,瑰丽堂皇的宫殿内时而传出舒缓、明亮的丝竹管弦之乐,时而传出粗犷且雄劲的北方胡鼓声。
有云韶府的舞伎翩翩起舞,如彩蝶纷飞,有乐工穿上斜领胡袍,披头散发,赤着脚,腰间挎着胡鼓,跳胡旋舞助乐。
有舞者顶盔掼甲,手执兵戈,跳一曲气势恢宏的秦王破阵乐。
美貌的宫娥拎着宫灯穿梭在殿阁之间,衣甲鲜亮的卫士肃穆地守卫在九洲池沿岸。
武则天主持晚宴召开,当堂对大周马球队表示嘉奖,与默啜可汗、东赞域松各饮一杯酒后,就在上官婉儿的照顾下回后宫歇息去了。
晚宴交由皇太子李显主持。
李显性子宽宏,允许殿中众臣可以随意离席走动,相互攀谈敬酒,大殿欢愉的气氛直达高潮。
这场晚宴是由在京五品以上职事官参加,曹悍作为马球队获胜的头号功臣,以恩旨特许的身份得以列席。
不过他的位次并不显眼,紧挨着突厥和吐蕃使团。
曹悍不以为意,坐在案几后自斟自饮,饶有兴趣地望着殿中各处端着酒樽,或坐或立轻声交谈的官员们。
许多从曹悍案几前走过的官员,都会停下脚步朝他微笑颔首致意。
心思玲珑些的还会主动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夸一夸曹悍球场争锋为大周立功的壮举。
但也仅限于此,没有哪位官员过来主动表达结识之意,这些大周帝都中枢的官僚们,客气的好像只是在逢场作戏。
他们并不傻,曹悍如今颇有名头,但对于朝廷来说,他算是彻头彻尾的一介素人。
甚至于到现在,朝廷会如何安排他这位挽救大周颜面的功臣还不得而知。
曹悍杀死张昌义与二张结仇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现在又有小道消息称,曹悍在房州时曾经杀死过隆武堂的高手,如果是真的,那意味着他又跟武氏诸王结下梁子。
隆武堂并非是武家设置的正式机构,据闻是以前魏王武承嗣用来招待江湖武人的一处殿阁,魏王结交江湖游侠,招揽民间武人为己所用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久而久之,便以隆武堂作为这群武氏鹰犬的总称。
自从武承嗣忧愤之下暴毙而亡,隆武堂乃至整个武家都低调了许多,现在武家以梁王武三思为首,仍旧是一股足以左右朝堂局势的庞大势力。
在诸多官员看来,曹悍虽是东宫近臣,但考虑到他和二张还有武家之间的紧张关系,最好的对待办法便是敬而远之。
曹悍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心知肚明,所以他不会刻意去结交朝臣,而是安心地坐在那吃菜喝酒。
坐在曹悍身边的是论弓仁,这家伙埋头一杯接一杯灌酒下肚,喝得黑脸微红,双眼有些迷蒙。
曹悍瞥他一眼,看出他似乎满肚子心事。
打马球时就心不在焉,和吐蕃大相噶尔·东赞域松的关系似乎也很微妙。
“你是有病之身,不宜饮酒过多。”曹悍好心提醒一句。
论弓仁睁着醉眼,不耐烦地冷冷道:“假惺惺的汉人,用不着你管!”
“老子稀罕管你!”曹悍撇撇嘴,“尽管喝,最好醉死当场!”
莫贺达干抱着两坛子剑南烧春走来,扔了一坛子给曹悍,扯开封泥,二话不说仰脖子就灌。
曹悍倒也不虚,站起身咕咚咕咚与他对饮。
不少官员将军看见曹悍和莫贺达干拼酒,纷纷露出讶异神情。
而且拼的还是蜀中烈酒剑南烧春,这种酒寻常酒客只敢倒一小杯慢慢品,哪能如此牛饮,不醉死才怪。
莫贺达干一坛子灌下肚,长长地打了个酒嗝,抹抹大胡子上的酒渍大笑:“痛快!”
曹悍灌了满肚子酒也有几分上头,甩甩脑袋打着酒嗝,脸上泛起酒晕潮红,意识倒还算清醒。
“这酒不错,回头请大汗跟你们大周皇帝要五千斤!”
莫贺达干随手将酒坛子扔到一旁,一屁股坐在曹悍旁边,斜倚着身子,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
虽说曹悍也很不习惯跪坐,但身为大周官员又是在宫苑之内,他可不能太过随意,只得老老实实将屁股压住脚踝。
“你们唐人真是麻烦,礼节繁琐,教条众多,活得真累!”
莫贺达干瞧出曹悍的不自在,嘲笑道。
曹悍剥了一半橘子塞嘴里压压酒气,想了想把另一半扔给他:“所以我中原华夏自古便有礼仪之邦的美称,才能得到你们这些茹毛饮血的胡蛮的仰慕!”
莫贺达干嗤笑道:“大突厥还不至于仰慕你们。腾格里大神赐下草原,让突厥人像狼、鹰一般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草原上。不过你们唐人的丝绸、瓷器的确漂亮,你们的青盐、茶叶也是突厥贵族离不开的东西,还有你们的女人,个个细皮嫩肉,拿来当女奴实在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莫贺达干指着殿中身穿彩衣翩跹起舞的舞伎们,那摇曳的身姿曲线引得一众突厥和吐蕃人目不转睛。
曹悍眯眼看他:“听说这次皇帝陛下除了例行赏赐,还将赠送二百名汉女?”
莫贺达干晃晃那颗披散狮鬃长发的头颅:“太少了,不够分!”
曹悍冷笑道:“如果是我,你们别想从大周得到任何人口!”
莫贺达干笑道:“用汉女、工匠、物资和漠南通商互市的条件,换取大周和突厥之间的和平,以及维护大周皇帝天可汗的地位,难道不是你们所期待的?”
他的语气里含有一丝嘲弄,曹悍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曾经的大唐名帅猛将辈出,铁骑横扫四夷,是压在所有番邦头上的一座巍巍大山。
大唐天可汗是天穹之下唯一的主宰。
可现在,承袭大唐江山的大周在武备上无疑是疲软的,大周皇帝天可汗的地位更多是名义上的象征。
大周与突厥之间的和平,更多是需要给予突厥足够多的好处才能换得。
这样的大周,在莫贺达干眼里就像一头肥羊,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去薅一把羊毛。
如果类似的看法广泛存在于突厥人当中,对于大周来说,将会是一件需要格外警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