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幕府直辖的大阪城距离京都不过六十里,并且还驻跸着幕府首席老中三井银次,从理论上说是对朝廷威胁最大的敌军据点,也是幕府势力眼下依然扎在近畿的唯一钉子。
但非常奇怪的是,自从结束京都之战以来,朝廷方面一直没有派出什么主力部队,对大阪城发动围攻,甚至从来都没有发布过明确的讨伐军令。不仅是萨摩、长州、土佐等藩国的正规部队,都窝在京都坐吃粮饷,就连那些蜂拥进京博取功名利禄的破落浪人,在最初也只是在京畿地带的其它乡镇烧杀劫掠,根本没有硬撼这座坚固城池的打算——正面攻城可是伤亡率最大的战术,谁晓得要填多少条命进去啊!
因此,一直要到京都之战结束了四十多天之后,大阪城郊外才逐渐出现了敌军的身影。然后又过了十天,大阪的陆地交通才被敌人用营寨和岗哨完全封锁。
截止到目前为止,聚集在大阪城外的各路倒幕武装力量,总计已经达到了两万多人,但这却是一帮彻头彻尾的乌合之众——基本上都是一些临时拼凑起来的中小型浪人团体,彼此互不隶属,时常火并冲突不断;全军上下的装备兵器实在是粗陋至极,多为草草削制的竹枪或临时磨尖的菜刀,只有极少量的火枪和武士刀,基本没有任何火炮、云梯之类的攻城器械;眼下对大阪的围困也完全是出于自发,根本没有得到过朝廷的任何诏令,更没有约定好的补给与后援……甚至连一个名义上的总指挥官都没有。
如此一盘散沙的扑街乞丐团,想要攻破堪称高城固垒的大阪城,几乎是一桩绝不可能的任务。
事实上,与其说这些家伙是来攻击大阪城的,倒不如说他们的真实目标,是劫掠这附近尚未遭遇破坏的乡村市镇——京畿一带的其余乡野聚落,凡是交通比较方便的,此时都已经被先到者给劫掠焚烧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是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的穷乡僻壤,就是设防坚固难以啃下的硬骨头。
唯有在驻扎着幕府军的大阪城周边,因为小股的流窜浪人不敢过于深入,还有一些村落和卫星城镇残留下来,并且由于紧靠着贸易发达、经济繁荣的大阪城,大多数都颇为富庶……在更加容易得手的目标都已经被劫烧殆尽之后,这些流贼自然会聚集在一处彼此壮胆,好打这些地方的主意。
因此,围城的两万多倒幕联军虽然貌似声势浩大,却根本没有强攻大阪坚城的心思,迄今都还没有发动过一次正经的攻城战。只是留下部分人马盯住城中守军,避免其出击干扰大部分人的烧杀劫掠之举。
而在另一个方面,大阪城现有的五千守卫部队,其实也不敢轻易出城反击。
首先,由于担忧人心向背,军械弹药也接济不上,守军迄今还不敢大规模征发市民入伍,所以他们的兵力非常金贵,根本经不起较为严重的损耗;
其次,外面的敌人固然是互不统属的乌合之众,但城里的守军其实也好不了多少,他们同样是来自于多个独立的系统,彼此毫无协同作战的经验,其中大部分甚至没有经受过最起码的军事训练,远远谈不上是真正的正规军——让这些废柴家伙依托着历年来苦心经营的高墙深壕守备城市,尚可凑合着打一场防御战,顶多就是几个人当一个人用。但若是要排兵布阵主动出征……恐怕很可能还没有杀到敌军阵地,就已经自己在半路上彻底散了鸭子……
此外,大阪城内这些部队多为败逃溃兵编成,军心和士气都因为不久前的惨败而很成问题。
如此一来,大阪战场现在出现的局面就是……两军隔着城墙与壕沟相互瞪眼,一直从夏天瞪到了秋天,也没有任何一方愿意展开冒险,去主动触发这一场前途未卜的城市攻防战役。
这种无休止的漫长对峙,让天性崇尚冒险拼搏的佩里提督感到很是郁闷。
粮秣补给并不是问题,虽然近几年的西国乡下一直闹灾荒,但城市内多少还有一些粮食储备,而海运航线也一直畅通无阻,四十万居民和难民的口粮都尚能维持,没理由让只有区区五千人的守军饿肚子;
城内局势也不是问题,作为大阪商团经营了几百年的老巢和大本营,商团首领兼幕府首席老中三井银次的威望与势力依然根深蒂固。虽然因为大批流民的涌入,市井之间显得有些乌烟瘴气,充斥着阴沉晦暗的乱世暮色,但也还远远没有发展到让城市“从内部攻破”的程度。
军械弹药是比较困难,但那主要是指不够支撑大规模的扩军,对于现有的近五千士兵,还是能够部分装备上最基本的枪械弹药,并且配属一些军用魔法道具和重装备的。
病急乱投医之下,大阪商团居然从旧仓库里一阵扒拉,发掘出不少古代铜炮、老式火铳以及刀剑矛叉之类的冷兵器,统统拉进军营来凑数。又与停泊在大阪港口内的外国远洋海船进行联系,用重金收购它们多余的防御舰炮……最后虽然凑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参差不齐,各类军械的时代水平差距居然达到几个世纪,堪称任何军事指挥官的噩梦——天可怜见,有哪一位着名军校出身的高材生,会知道该如何将巨型抛石机、十二石重型巨弩和后膛野战炮安置在同一个发射阵地上——但好歹还是能对付着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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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里提督在此刻所面临的最严重问题,还是要数敌占区情报的极度匮乏。
在此之前,通过长期的苦心经营,耐色瑞尔帝国远东驻军其实已经建立起了一个相当完善的情报网。
那些完全借助耐色瑞尔远东军的大力扶植,才从任人欺辱的最卑微存在,一跃而升为人上人的“秽多”、“非人”贱民,是佩里提督在这个国家社会底层的铁杆支持者,可以提供各类基层的微观情报。
而耐色瑞尔帝国的远东殖民当局,遍布在东瀛列岛各处交通枢纽、水陆商埠、重镇要隘的帝国领事馆和驻军基地,不仅是彰显殖民军强大势力的标志物,也是秘密情报网上半公开的重要节点,以及帝国情报人员贿赂、收买、威吓当地上层人士的中介所和交易站。
等到大阪商团集体信奉了费伦大陆的财富与贸易女神渥金,从而与佩里提督彼此勾搭,内外夹攻,成功篡夺了江户幕府的实权之后,大阪商团以下属遍布全国各地的诸多商队、商社、分号为基础,历经百年岁月建立而成的私家情报网络,就也可以与佩里提督的耐色瑞尔远东军共享了。
至于幕府本身世代雇佣的忍者集团……如今已经差不多堕落成了吃皇粮的国家马戏团,玩杂耍之类的把戏或许还能凑合,至于刺探、投毒、暗杀之类的技术活……最好还是不要抱有太高的指望了……
总之,依靠这三张颇为有效的情报网络,以及与之相关联的种种人力、物力乃至社会资源,佩里提督才能长期在举国汹汹的攘夷狂潮之中,充分调动自己手头始终极为有限的军事力量,将总数惊人的反对者逐一击破,把各类危险都尽可能地扼杀在萌芽阶段。
然而,今年这一次的倒幕狂潮,其势头实在是发展得太猛太快了,而破坏力和毁灭性也实在是厉害得恐怖——半座京都沦为死城,整个近畿化作炼狱,东瀛列岛从西到东,几乎没有哪一块地方不是烽火连天。
至于战乱爆发的核心区域,即流寇纵横的京都近郊,更是到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村舍宅邸付之一炬,繁华市镇荡然无存,数百年积累下来的物质财富毁灭殆尽……好一派炼狱修罗场的凄惨景象!
佩里提督在地方上的三大支撑力量之中,京畿地区的“秽多”、“非人”贱民聚落,遭到了朝廷的重点讨伐,几乎被屠戮一空;耐色瑞尔帝国远东殖民当局的外派军政机构,在西国各藩的那些军事基地和领事馆,如今也被倒幕志士们扫荡了个干净,残部被迫龟缩回大阪或江户;大阪商团的私家情报网络,在东北、四国等战乱不激烈的地方,还能勉强发挥作用,但在战祸最烈的京畿之地,却也基本瓦解了。
——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个国家就已经死了至少上百万人。
而其中绝大多数的牺牲者,都是惨死在了这个国家最繁荣的近畿平原,那座古老、风雅而秀美的京都城,如今几乎已经被森森尸骨所包围……
在这种社会秩序崩溃的局势之下,纵然京都还残留着一些线人暗探,在整个情报网络已经崩溃的情况下,也难以穿越乱兵暴徒横行肆虐的近郊荒野,将消息送进大阪或江户。
于是,大阪方面的情报收集能力顿时瘫痪了。在前线督战的佩里提督简直是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目前正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作为掌握军队的一名最高统帅,他所能够获得的的外界讯息量,居然是和城门口客栈伙计基本上是同样多的……简单来说,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得碰运气……
这让佩里提督感觉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之前那段最艰苦的征战岁月,自己率领舰队刚刚抵达这个陌生岛国的时候……那一次,他还挺年轻,有闯劲,爱冲动,敢于拿性命去赌博,手下也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冒险家。于是,在经过了一番惊险至极的艰苦较量之后,他的帝国远东舰队终于打倒了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地保守势力,得以在这个富庶的岛国成功地扎根立足……但是这一次呢?
回想起横滨租界里眼下那种纸醉金迷、争奇斗富的奢侈景象,佩里提督不由得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年迈的战争英雄很清楚,非但他麾下那些昔日的勇将猛士,此时早已是沉溺于终日宴饮游乐之中,被醇酒美人泡软了骨头,除了自吹自擂早年的传奇功绩之外,就再不堪使用。哪怕是他自己,如今同样也已经喜欢上了挥霍铺张,时常为了夸耀一些毫无必要的奢华排场和虚荣地位,而做出许多非常夸张甚至疯狂的事情,例如江户海湾中那座尚未完工的豪华浮空城堡……要是把这座空中宫殿仿佛天文数字一般的修筑经费,统统都投入到加强军备上,将会能够给自己招募到多少名经验丰富的老兵,装备上多少门威力巨大的新式火炮,以及远东舰队相当缺乏的高级法师和牧师啊!
然而,佩里提督在当时的想法,却是已经把这个盛产金银的东瀛岛国,或者用西方世界对它的称呼,库扎克拉,看成是自家私有的庄园,因此并不希望继续涌来太多的本国同胞,参与分享此地的财富了……
回忆起那时候的轻狂和自傲,再看看如今坐困愁城的郁闷局面,佩里提督忍不住又一次叹息起来。
事已至此,再回首悔恨已是无用,而继续拖延时日也并非上策……似乎唯有硬着头皮孤注一掷了。
幸好,京都的敌人那边,此番在侥幸占得一手先机之后,如今也是昏招迭出、众叛亲离,让这场眼看着已是必定要拖延到漫漫无期的战乱,似乎有了一次新的转机……
问题是,那帮子该死的秃驴虽然势力庞大,但在办事方面却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嗯,是三井阁下吗?请问奈良那边今天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唉,这帮该死的和尚,究竟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才肯向京都出兵啊?!”
隐约听见背后传来的脚步声,翘首等待多时的佩里提督立即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开口发问。
“……很遗憾,确实有奈良方面的使者偷渡而来,但带来的似乎是一个坏消息……”
天守阁的楼梯口处,幕府首席老中三井银次耸了耸肩膀,苦笑着慢慢踱了过来。
最近这段时间接连不断的频繁噩耗,以及凭借一座孤城整军备战的巨大压力,让他也显得很是憔悴,原本保养得极好的头发,已经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斑白,仿佛发了白癜风一样难看,“……七日之前,比睿山的安国寺长卿大僧都,统领山上诸寺精壮僧兵五千,护送他的大弟子——刚刚还俗不久的二皇子比良亲王,从比睿山本院出发,沿琵琶湖东岸绕过京都南下,如今已经进驻奈良的安国寺下院……”
“……呃?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
佩里提督顿时听得有些糊涂了,“……比睿山和奈良这一北一南两拨秃驴,从上个月开始就吵吵嚷嚷了这么久,现在总算是合兵会师,就要联手攻打京都了。而我方在此刻的危局,也能得到很大缓解……”
“问题是,法皇陛下仍然没有松口啊!”
三井银次摇晃着脑袋打断了他的话,脸色颇为难看地顿足长叹,“……哪怕是比睿山僧兵进驻奈良之后,丰仁院法皇陛下仍然拒绝扶立不喜欢的二皇子,坚持要在战后让小皇子来良亲王登基即位,最多只肯给二皇子比良亲王一个摄政的头衔……安国寺大僧都的兵马并非前来会师,而是去搞武力威吓的啊!”
“……京都的那位仁孝天皇,此刻似乎还好好地坐在皇宫里吧!”
面对这帮根本还没开始动手,就已经为了一个虚幻的胜利果实,而硬生生搞到窝里反的脑残秃驴们,佩里提督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奈良的局势现在如何?”
“……非常糟糕,安国寺大僧都在城郊要道公然设卡驻军,整日耀武扬威,企图逼迫兵力相对虚弱的奈良诸寺作出退让。而丰仁院法皇虽然暂时处于下风,但仍旧死活不肯让步,甚至扬言要自己复位称帝……在今日的信使出发前夕,双方僧兵已经正式列阵对峙,尽管有不少中间人在奔走协商,但仍旧无法确保流血冲突不会发生……唉,这帮光头看起来真是靠不住啊!”
三井银次叹息着陈述说道,言语中既充斥着无可奈何,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事实上,对于幕府和大阪商团来说,虽然此时的佛教界已经跟自己站在同一阵营,但在这之前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煽风点火的本事并不比那些倒幕“志士”逊色多少,就连引爆本次大乱的京都事变,也有这些佛寺僧兵参与的份……只不过在事后却被朝廷一脚踢开,非但没有任何恩赏,甚至还要夺去佛寺的垄断丧葬之权,这才搞得秃驴们愤而倒戈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