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纷繁错杂的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什么一蹴而就的东西。
威力惊人的近代化军事动员体制,也是随着战争残酷性的不断增加,而逐渐发展起来的。
在社会生产力还不那么发达的远古时代,军事训练和参加战争都只是上流社会人物的专利。只有他们才能够无须为衣食温饱而劳作,把心思都花在锻炼格斗搏击之上。
因此,那个时代的战争是贵族化的战争,军队也是贵族化的军队。而贵族之间的所谓战斗,往往更像是一种暴力化的精彩竞赛,胜利者和失败者往往都注重风度更甚于利益,从而为诗人们反复地称赞传颂。
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战争的规模不断扩大。旧时代战争中残存的那一丝优雅的贵族气息,很快便被赤luo裸的屠杀与劫掠所取代。侮辱和奴役败者的花样不停翻新,而战争所造成的破坏也愈加惨烈。
一部分最凶悍的野蛮种族,为了适应这个日益变得残酷的世界,索性将所有的族人都变成了嗜血的战士,从此放弃了任何生产活动,一心训练杀戮技巧,专靠四处劫掠他人来维持生计。而其中又以那些机动性高超的草原游牧民族最为闻名,在漫长的黑暗中世纪,他们曾经一次次骑着自己的矮脚马。如潮水般涌入文明世界,将那些脆弱而孤立的文明火种摧毁淹没。
但是,那些选择了定居的文明种族却难以做到这一点,在经历了无数次国度覆灭、文明倒退甚至全族沦亡的悲剧之后,他们终于渐渐摸索出了如何避免让野蛮毁灭文明的方法——那就是军事动员体制,使得每一位平民都能在必要时变成士兵,用他们的血肉筑成一道长城,去抵御那些嗜血蛮族的入侵……
在这场较量终于以文明战胜野蛮而结束之后,这些文明国家很快又将军事动员体制的作战对象,设定为了它们彼此……于是,费伦大陆的列国征战,从此进入了更加残酷、也更加痛苦的总体战阶段。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生活在东瀛岛国的人们无疑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浩瀚大海的阻隔,使得他们未曾和大陆上的文明国度那样,一度长期生活在嗜血蛮族的阴影笼罩之中。
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他们又是非常不幸的。由于没有经历过那种在蛮族铁蹄之下危如累卵的险恶年月,更没有经受过全民总体战的残酷考验,使得他们的政权组织形式,依旧停留在某个相当落后的水平……以至于根本无力抵抗新时代的海外入侵者,也难以集中力量镇压国内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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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全民军事动员?你是在开玩笑吗?!在这种四分五裂一盘散沙的动荡国度,怎么可能搞得出那种难度系数变态的逆天玩意?!”
面对菲里的质问,三井龙姬耸了耸肩膀,苦笑着回答说,“……实际上,早在黑船叩关,嗯,或者说耐色瑞尔舰队初次入境的时候。就有一些学者在大肆呼吁,不仅要引进西方军事技术,还要学习西方的兵役动员,让这个国家在最危急的时刻,可以迅速拉起上百万人的空前大军。但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啊!”
她微微摇头,万分无奈地长长叹息。
一般来说,建立起一套全民性军事动员体制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得要有一个政令通畅的集权式政府,能够将动员命令落实执行到每一处村庄和城镇……但在江户幕府的辖下,却是大约三百个桀骜不训的藩国,各藩的军事、内政和司法几乎完全独立,甚至无须上缴赋税,幕府很难从中插手。尤其是到了这等风雨飘摇,人心思变的衰颓末世,光是能够震慑得住各地诸侯不要造反闹事,就已经阿弥陀佛了,更别提什么削平诸藩、中央集权……如果当真如此妄为的话,那简直就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从来都没有任何的人或者组织,会嫌自己的命太长,所以幕府方面始终都不曾动过削藩的歪脑筋。
除此之外,幕府的直辖领地大约为四百万石。假如放在费伦大陆,也有一个中等国家的规模——但这四百万石土地并非全部聚集于一处,而是有一小半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全国各处重镇要隘,形如飞地。当幕府强盛的时候,自然可以凭借这些“钉子”,牢牢掌控住全国局势。但到了眼下这种幕府衰颓、诸藩蠢动的时候,散落在外的零星领地就成了烫手山芋:放弃则未免可惜,布防则处处分兵,捉襟见肘。
到了最后,幕府索性将那些实在太狭小的孤立领地挑了一部分推出去,租借给耐色瑞尔远东舰队充当军事基地……由此免除了不少烦恼,但也更加坐实了卖国的罪名:宁给外人,不与家奴嘛。
至于幕府的另外一大半直辖领地,主要就是以首府江户城为核心的关东地区。但这其中仍旧有不少土地被分封给了各级旗本武士,作为他们的世袭家业,相当于一个个迷你化的微型藩国——这种扎根于腹心之处的地方势力,就更不能随意乱削了。否则只要稍微一个不小心,就会骤然掀起滔天大祸。
因此,幕府真正能够完全控制的地盘,其实就只有江户城周边的这一小块地方,总人口在一百五十万左右。但即便是这么一片最核心的枢纽之地,也同样存在着极其巨大的隐患。
“……这祸根就出在‘参勤交代’的制度上……当初幕府创立这个制度的时候,一心只想到了能够以此来控制各地藩主,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却不曾想过世异境迁,如今这制度反倒是给幕府自己的脚底下埋了个大炸弹,止不定哪天就会冒烟爆发……”
三井龙姬用折扇在地图上的江户城位置敲打了两下,一张稚气的面庞上满是忧虑和郁闷。
所谓“参勤交代”的制度,就是命令各地诸侯都要把儿子、老婆送到江户来当人质,同时藩主本人也要来回奔波:起初是半年住在老家。半年住在江户,后来又进一步改成了半年住在老家、一年半住在江户。因此各藩都只得在江户兴建规模宏大的藩邸(驻京办事处),好容纳藩主一家子以及大批近臣藩士的入住。
这种制度最根本的思路,是要尽量消耗掉诸侯们的财力:按照幕府的规定,诸侯出行都得有一定的仪仗队,不能缩减,不能马虎,越是强大的诸侯,其仪仗队的规模和排场就越是夸张——这都得花费大价钱,而且幕府从来都不给一点补贴。
此外,作为将军脚下的首府之地,江户城的物价与消费水平都相当高昂,来自于偏远穷地方的诸侯们一进城,顿时就直感觉荷包太小——为了养活藩邸里面的几百上千号人,以及仪仗队的奢华排场,他们不得不在这鬼地方花掉自家领地收入的40%~60%——这又从另一个角度刺激了物质消费,促进了江户城的市场经济发展,为幕府的建设贡献出了他们的一份力量。诸侯们却被迫长期处于极其窘迫的经济状态,自然就不可能积蓄实力、富国强兵,更无法对江户幕府的统治构成任何挑战了。
但问题在于,既然藩主全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江户不能离开,那么对于遥远的自家领地,自然就只能放权给一帮家老去经营管理。偏偏这个国家的武士职位又都是世袭……于是,县官不如现管,这么几百年时间发展下来,各藩诸侯都在不同程度上被家臣团给架空了。在情况最糟糕的几个藩国,藩主已经差不多沦落为了家老们任命的派驻江户使节,反倒要时刻看这些名义臣属的脸色行事,否则就有被免职幽禁的危险——只要有这个心思,在藩主的家族近支中间,总是可以找出几个更听话的穷亲戚来充当傀儡的。
偏偏对于这样的情况,幕府还很难进行惩戒责罚,因为幕府自己眼下也同样是差不多的状况——早在前代“犬将军”肆意乱政的岁月里。幕府实权就已经开始从将军手中急剧流失。到了眼下“白痴将军”德川家鸣在位的这几十年,各项大权更是被漏得半点不剩,最后全部落进了有洋人撑腰的大阪商团手中……既然大家都在玩“下克上”,那么也就乌鸦别笑野猪黑了,还是打个哈哈就这么过去了吧!
如此一来,“参勤交代”就逐渐失去了实际意义——到了真正翻脸的时候,地方实力派巴不得幕府早点将自家名义上的藩主给处死问罪。至于仪仗队的花费问题……为了替藩里省钱,藩主大人您就请一辈子住在江户吧,咱们将就着给点小钱让您饿不死,就算去世了最好也埋在那边,不必回来找咱们的晦气了……
更要命的是,由于这么多藩邸的存在,使得各藩能够公然在江户城内驻扎军队(藩士)——就像驻外大使馆通常被认为是国土的一部分那样,藩邸也被视为藩国疆域的延伸,如今的软弱幕府基本无权干涉——少的派驻数十数百人,多的甚至可以达到两千以上,加在一起竟然有足足三万兵马!
这简直就等于是在把江户城化作了一个公共租界,或者说全国性大战场了!
虽然这些人是一帮彻头彻尾的乌合之众,基本不可能反客为主,推翻幕府占领江户城,但如果只是搞搞恐怖袭击的话,却已经很足够了——当祥瑞号抵达该国之前,长州藩刚刚起来造反的时候,在江户城的长州藩邸方面,就策划并实施了一次骇人听闻的大行动:先是派遣小股忍者四处纵火,分散官方的注意力。然后又秘密预备了大批黑色滑翔机,趁夜空袭幕府政所,一部分人抱着炸弹充当自杀式特攻队,另一部分人则全副武装,带上了淬毒刀剑,企图伺机刺杀诸位幕府重臣……
这一略显粗糙的恐怖袭击计划,被他们执行得相当完美,区区三十几位倒幕志士,竟然杀散了两百余名卫兵,占据整个幕府政所大半夜之久。但却很遗憾地在一开始就出现了最严重的情报失误——本来应该在这里召开年度预算会议的诸位幕府要员,实际上却一起偷偷溜到了吉原花街,去嫖ji拼酒搓麻将……
于是。诸位义愤填膺的倒幕志士,或者说恐怖分子们,只能一边悲愤地咒骂着那些拿公款腐败的贪官污吏,一边无奈地在重兵围攻之中先后切腹自尽了……
虽然长州藩邸眼下早已被捣毁查封,但幕府上下也由此成了惊弓之鸟。面对近在咫尺的几万名“不稳定因素”,简直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非得有重兵震慑着才能安心……可偏偏征讨长州的战事接连失利,逼迫着幕府将自己麾下的全部兵力都逐步投入战场——而这些部队本来是用于威慑各藩驻江户武士的。
因此,菲里才会突然得到这么一份几乎等于是白吃白住,还不用干什么活的雇佣契约——只要有他们这些家伙时刻守在江户城外,就能让城里的各藩武士们安分许多,至少不会闹翻了天。
但也因为同样的道理,导致江户城成为了一个搅合着全国各方势力的大旋涡,还活跃着无数反对派,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搞什么兵役动员根本就无从谈起。至于郊外的那一小片国有农庄……幕府现有的大约两万名新式海陆军,其兵员就有一大半征召于此,已经把多余的壮丁基本吸纳一空了。
所以,由于在国家体制当中所存在一系列的致命缺陷,名义上统治着三千多万人口的江户幕府,其实顶多只能动员出两万名虽然装备尚属精良,却没有任何预备队的幕府新军,着实堪称是可怜、可悲。
事实上,这个政权所要面对的悲剧,甚至还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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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除了那支已经报销掉大半的幕府新军之外,你们竟然还在以临时征召青壮,自备武器口粮的过时方式来组织战争,而根本没有建立由国家和政府全权负责的职业军人制度?”
听完三井龙姬对幕府军事现状的介绍,菲里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就算是我在新耐色瑞尔十三州殖民地看到的三流杂牌军,也从来没有谁会要求兵农合一,让新兵自己负责军械和口粮的——且不说别的,光是子弹口径和发射药类型无法统一的问题,就足以让后勤系统崩溃了!”
“……我们的武士倒是没有这个问题,反正就是一人一把刀,折断了就在战场上自己拣。火枪的弹药也要一律自己负责,幕府不提供任何后勤服务,最多发点钱算是补贴。”
三井龙姬只能继续苦笑着耸肩,“……从很多角度上来看,我们的国家都依旧停留在中世纪。在乡下,领主将土地和农夫分封给武士们世袭传家,而武士们则有义务自备刀枪弓马,带着领地内的农夫为主公出征打仗。在城里,旗本武士世代坐食俸禄,一旦遇到战事,则出钱临时雇佣市井流氓做随从——所以,我国现有的大部分军队,其实就是一大帮放下锄头拎起竹枪的农民,再加上一小撮穿着过时盔甲的‘剑术大师’而已。
偏偏对于眼下的幕府来说,就连这两种最传统的征兵方式,都已经基本宣告瘫痪——那些乡下武士普遍思想保守,一向死抱着‘士农工商’的陈旧观念不放,对于把持着幕府实权的大阪商团深恶痛绝,能够压服他们不要起来造反,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江户城里的所谓‘八万旗本’……”
她叹息着摇了摇头,“……由于财政困难,再加上认为养着这么多闲人太浪费,早在上百年之前,幕府就渐渐减发、拖欠,甚至停发了他们的俸禄。眼下的这些旗本武士,为了生计所迫,在家打草鞋、在码头抗大包、给黑道当小弟收保护费的都有,就是没几个还知道该怎么打仗,更没有能力自费出征,就连原先很明确的上下级关系,也早就乱套了……再说,万一他们要求在上战场之前要求结清欠俸,我们是给还是不给?给了吧,财政根本支撑不住,不给吧,又有哗变倒戈的危险。”
“……所以你们宁肯将这些名义上的幕府正规军留在城里,然后强迫各藩动员自己的武士去讨伐长州,最后再安排唯一可靠的幕府新军来压阵督战?”
菲里指点着地图接口说道,“……这种混乱的军队是很不可靠的,随时都有哗变或抗命的危险,就像我在马兹卡大陆战场上对付的精灵军杂牌部队一样。”
“……可即便如此,我们又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三井龙姬的眼神更加无奈了,“……谁也没有办法立即变出大批训练有素的可靠军队,而且幕府也不能轻易向‘友邦’借兵助剿——发动这场战争的真实目标,就是重新树立幕府的威望,而不是进一步削弱它。否则的话,下一次跳出来造反的,就绝对不止一个长州藩了。”
她两眼直直地望着菲里,“……再说了,你们真的有力量帮助我们平定国内吗?”
……
几个小时之后,菲里有些心情沉重地走出了这座黄金城堡。
此刻,泽娜公使由于事务繁忙,已经乘着马车先行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名听差给他引路。菲里便很随意地跟在这家伙背后,朝着几个街区外的公使馆慢慢踱去。
尽管台风才刚刚过去不久,四处都还能看见坍塌的房屋与被拔起的树木,但在沿路各处的市面上,却都已经迅速恢复了繁华与喧嚣。满街尽是高声叫卖的小贩,飘扬着或柔媚或激越的音乐声,而那些灯红酒绿的消费场所,更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在酒馆和赌场的门外,从来都不会缺少勾肩搭背的踉跄醉汉,也更不会缺少卖弄风骚的站街流莺。
望着这一幕幕热闹繁华的盛景,在菲里的内心深处,却忍不住浮现出了某段不祥的语句。
“……你周围所见尽是强大的表象,看起来能够千秋万世。可是,腐朽的树干,直到被狂风吹成两段之前,看起来都坚实得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