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孝三年(dr1993)五月下旬。广岛,幕府讨伐军前线大本营
成片阴郁的黑云,从天边密密地压了过来,隐隐还带着几阵低沉的雷声,却感觉不到哪怕一丝的凉风。
浸透着水汽的空气闷热而又粘稠,让人直感到呼吸困难,甚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幕府首席老中三井银次板着一张阴沉至极的老脸,站在自己营帐外的空地上,遥遥眺望着不远处的海湾。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面,不时有深黑色的波涛翻卷起伏。如小山一般的滔天巨*,将港口里面所有大大小小的船舶,冲打得仿佛醉汉一般来回摇晃,似乎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湮没在这泛着白沫的海浪之中。
港口里的这些船只,都是被幕府军临时征用,以便于向前线输送军需物资的。但由于幕府舰队在熊野滩全军覆没,濑户内海的制海权顷刻易手,眼下却不得不缩在广岛港口内,几乎是完全动弹不得。
看着这些仿佛垃圾一般漂浮在海面上的旧式帆船,幕府军最高统帅三井银次的心情异常郁闷。
梅雨季节将近,广岛大本营的天气已经变得越来越闷热潮湿。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空气中总是散发着一股发霉腐烂的味道,让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他很是难熬。
如果仍然待在江户城或大阪城的自家府邸的话,三井银次肯定会选择在流淌着潺潺泉水的清凉庭院里,召开一场沐浴在皎洁月色之下的纳凉晚会,与亲戚朋友一起品尝各种时鲜瓜果和精致糕点,欣赏精彩的相扑、能剧或歌舞伎表演。
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居住在时刻散发着土腥味的简陋营帐,并且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和热浪的侵袭——由于广岛城堡被前不久的那场大台风给刮塌了大半,就连城下町都因为海堤决口而成了水乡泽国,幕府军被迫将大营转移到了郊外的某处山丘上,生活和补给条件也随即变得愈加恶劣。
毫无征兆地,他的肩膀和膝盖上开始传来一阵阵隐约的刺痛,似乎是最近这几年患上的风湿病又要发作了……一时之间,三井银次竟然微微苦笑着喘息起来,他挣扎着随便找了一个小马扎(折叠式板凳)就地坐下,接着便感觉到一连串铺天盖地的痛苦,几乎要撕裂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截骨骼。
早知道会搞成现在这副凄惨模样,我当初又何必特地跑来这里受罪呢?
他呲牙咧嘴地如此想到,神情之中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懊悔之色。
从外貌上看,今年刚满五十岁的三井银次,似乎是一位高大、威严而又不失亲切的和蔼绅士,而事实上也的确是差不多如此——早在他真正进入幕府的政治舞台之前,还是一位居住在大阪城的普通豪商的时候,就在市民之中有着乐施好散、扶危济困的“义商”之名。
虽然眼下有不少人攻击三井银次是“父凭女贵”,完全是因为女儿三井龙姬撞上大运。被选为了财富与贸易女神渥金的选民,他才得以在幕府内步步高升,最后甚至混上了首席老中的位置……但不可否认的是,三井银次在往日里积攒下来的良好名声,同样也是他得以成功上位的重要因素之一。
以一介商人之身,统揽天下大权……当三井银次刚刚爬到这个位置的时候,确实是整天踌躇满志、兴高采烈,时刻都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时至今日,最初那种忘乎所以的得意和兴奋,早已在他身上消逝一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份浓郁到不能再浓郁的疲惫和忧虑。
因为,如今的这个江户幕府,用一句外忧内患来形容都还算是客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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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海对面那个中央集权的古老帝国不同,在实施分封制的东瀛岛国,幕府中枢并不具备绝对的权利,假如能够真正压制得住诸多藩国,就已经算是极大的成功了——因此,如何分化瓦解各个藩国之间的合作与联系,保持中央政权的绝对优势实力,是任何一代幕府都必须慎重对待的头等大事。
偏偏眼下的大阪商团虽然成功篡夺了幕府的实际权柄。却无法继承德川家统治国家数百年的巨大威望。在过去彼此争斗不休、矛盾丛生的外样、谱代和亲藩,如今却通过京都朝廷的暗中串联,逐渐被统一整合在了倒幕的大旗之下……虽然幕府和耐色瑞尔远东军都在竭尽全力地破坏这种不利走向,但整体趋势依旧是难以扭转——自从借助外力篡权上位的那一刻起,大阪商团就已经成为了全国武士的公敌。
而更可怕的问题,则在于军事人材的极度凋零——虽然继承了幕府的整套官僚机构,但战乱年代出英雄,太平时节多饭桶的定律,似乎同样能够在江户幕府身上得到体现:被幕府圈禁在江户城里“恩养”了几百年的旗本武士们,其中的绝大多数不是已经堕落得只知道吃喝玩乐、享受人生,就是已经穷困到难以下功夫锻炼武艺,必须整天做一些编织草鞋箩筐之类的手艺来维持生计。而且,出于对大阪商团篡夺幕府实权的抵触情绪,在危机爆发的情况之下,这些旗本武士的可靠性恐怕也很值得怀疑。
如果要从太平盛世一下子跌落到战乱年代,倒还勉强算是容易;但如果要让饭桶吃货霎时间进化成英雄豪杰,那可就实在是太难了。所以,一旦大规模战争真正爆发,幕府马上就会面临无人可用的窘迫处境。
此次讨伐长州叛党,三井银次原本并没有想过要亲自出征。可幕府已经有两三百年未兴兵事,从上到下都忘了该如何行军打仗。虽然有几个在民间声望不小的“兵法家”前来鼓噪自荐,但只要翻看一下这些人仿佛幻想神话小说一般精彩的“军事着作”,就会让任何有理智的政治家彻底打消聘用他们的念头。
于是,几个商人出身的老中们愁眉苦脸地拨拉来拨拉去,最后却愕然发现,在年轻时曾经经营过镖局,并且带队讨伐过山贼流民的三井银次,居然已经是整个幕府高层之中军事经验最丰富的人了……
再考虑到这场战争耗费的人力物力极其巨大,甚至可以说关系到幕府的前途命运。不亲自盯着实在难以放心。所以,三井银次只是略微犹豫了一段时间,随后半推半就着也马马虎虎地答应了。
可是,自从战争爆发开始,三井银次所收到的就全都是一个噩耗接着一个噩耗:熊野滩海战惨败、生野银山争夺战惨败、小仓藩陷落、西路军瓦解、萨摩藩发布反战公告、京畿地区抢米骚动、西部诸藩抵制征兵、南路军内讧哗变……预备发动四面围攻的几路大军,都是在发动进攻之前就已经被击溃打垮。时至今日,幕府的讨伐军居然还没有一兵一卒踏进长州藩境内!
这简直是在天下人的面前,赤luo裸地剥掉幕府的脸皮啊!
即使是幕府精锐聚集的中路军,如今的形势也不怎么理想,甚至可以说是非常非常的悲剧——刚从江户城离开不久,便因为军需官收受贿赂采购了劣质霉米,导致全军七成人员食物中毒,从武装游行变成了沿途拉肚子;接着又在广岛遭遇到大台风,被迫放弃了营房和城堡,转而在无遮无掩的旷野中下榻宿营;之后还接连收到后方暴*的坏消息,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回师平乱……
这一切都让可怜的三井银次老先生整日里肝火旺盛、心情暴躁、焦虑失眠,身体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而今天又遭遇到的一份诡异败报,更是让这位老人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儿当场晕厥过去。
“……秘魔义龙,竹中十兵卫,你们两位可真是好本事、好能耐啊!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时辰,就给我报销掉了整整三千军队!老天爷啊,哪怕是三千头猪。在一个时辰之内也是绝对抓不完的——你们这两个比猪都不如的饭桶,怎么还没有给我切腹谢罪?!”
在暴跳如雷的三井银次面前,两位全身披挂的幕府军将领,正蹑手蹑脚地跪在泥泞的草地里,满头满脸都是滚滚的汗水,却低垂着脑袋噤若寒蝉,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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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秘魔义龙和竹中十兵卫,乃是三井银次麾下的两员爱将,其中一人掌管骑兵,而另外一人则掌管步兵,几乎堪称是首席老中大人的左右臂膀。
其中这秘魔义龙面貌狰狞。身材矮胖,原名扎木合,自称是某图坎人部落酋长,从小就精通骑射,曾经多次率众击败过翔龙帝国边防驻军。但却因为自家部落被帖木尔可汗击溃吞并,同时又大大得罪了翔龙帝国,不敢投奔,而被迫渡海流亡东瀛,依靠在马戏团表演骑术杂技为生。
后来,此人蒙三井银次大人慧眼看中,不但安排他继承了某绝嗣旗本武士秘魔家的家名,还收录入幕府新军充当教官,以游牧民族的战法,帮助幕府训练骑兵。
而秘魔义龙也确实是对三井银次尽心效忠、殚精竭虑,不但竭力采购优良马匹,还亲自指导配种阉割,甚至长年累月都睡在马厩里,以便于时刻看护战马不受病虫伤害,可同样也因为这个原因,而居然冒出了此人性取向严重异常的传言……所谓“人与马同居同寝,岂非禽兽耶?”
于是,喜好八卦的同僚们便给他取了个“秘魔禽兽”的绰号……其中所含之深意,不言自明。
至于另一位竹中十兵卫阁下,这来头还要更不得了,乃是战国时代着名军师竹中半兵卫的嫡系后人。据说竹中十兵卫从小就熟读祖传兵法,七八岁便能说得头头是道,十几岁就能把长辈驳得哑口无言,因而颇为狂妄自傲,竟然以天下第一智将而自居。偶尔与旁人谈到古今英雄将领,一律呼其为“xx呆瓜”而大加贬斥之……遂得绰号“竹中瓜瓜”,乃是因为此人狂傲到没边的缘故。
三井银次本是商人出身,对武士剑道还略有所闻,但若是提起骑术、兵法,就完全是一无所知了。偶尔得到了这两位“专家”襄助,自然是颇为信重,时常都要咨询秘魔义龙和竹中十兵卫的意见。
此次中路军长期屯驻广岛不发,长州藩叛党起先只是在艺州口严加防范。后来竟渐渐出动小股部队潜入骚扰。到了今日,突然有探哨快马来报,说是两艘长州军舰护送若干运兵船只,已经抵达广岛附近海域,正在某处荒芜海滩徘徊,似乎有登陆攻击的意图。
正在患风湿病的三井银次顿时大惊失色,赶紧命令秘魔义龙和竹中十兵卫火速开拔,率领步骑三千前去迎击敌寇。不久又有探哨来报,说是登陆敌兵总共不过四百余人,而且装备粗劣,轻易就可以平定,三井银次这才略微安心,以为今日定然能有捷报收到。
不料他耐心等到傍晚之后,这“秘魔禽兽”和“竹中瓜瓜”竟然带着寥寥几个亲卫,一路丢盔弃甲仓皇奔逃而来,三千兵马大半不知溃散去了何处……三井银次先是惊讶得合不拢嘴,随即便是气得一佛出窍、二佛涅磐,终于忍不住跳着脚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起来。
“……三井大人,不是我军无能,实在是敌军太狡猾呀!”
好容易瞅到一个空隙,秘魔义龙赶紧凑过去诉苦道,“……卑职率领骑兵先行赶到那处海滩,发现敌人尚在继续用小艇转运兵员。根据半渡而击之古法,卑职立即策马挺枪,带队冲锋,不料这些长州叛逆明明还未完全上岸,竟然就已经挖好了陷马坑……我军骑兵因此进退不得,又遭敌兵排枪轮射,敌舰猛烈炮击,最后终于被迫四散溃退,而卑职也因此抓不住多少部队,只能独自先回来了。”
“荒唐!哪里来的什么陷马坑啊?明明是你自己不知地理!”
三井银次气得用手中折扇狠命敲打了他一下,“……我刚才已经找人打听过了,这一带的海滩大多沙质坚硬,可以从容策马驰骋。但惟有那片沙滩却是疏松绵软,坑洞众多,马蹄一旦陷下去之后,就很难再拔得起来……你这傻蛋难道连斥候都没派?”
“……三井大人,在下可是全都让秘魔大人给害惨了的啊!”
竹中十兵卫见状,也赶忙接口推卸责任,“……在下带着两千六百名步兵,正在沙滩边缘赶路,不料秘魔大人的骑兵突然从战场掉头奔来,在下的军中一时反应不及,被撞散了行列,之后又在指挥紊乱的情况下……在下当时受伤晕厥,等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被抬回到大本营来了……”
“……就我所打听到的消息,你说的基本不错,但只是遗漏了两点。”
三井银次无奈地翻了翻白眼,竖起两根手指,“首先,你竟然乘着轿子上前线,这显然会闹出大笑话,同时也极度招致士兵反感;其次,连副将都没任命,那么你晕倒过去甚至光荣战死之后,又该让谁来接替指挥?还是说你完全以自我为中心,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他这个半吊子统帅终于忍不住揉散开头发,几乎是扯着喉咙哀号起来。
“唉,绝望了,彻底绝望了,对幕府里所有的‘军事人材’都彻底感到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