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而又潮湿的夏夜里。京都的街坊之中一片万籁俱静。只有那扰人清梦的阵阵蝉鸣,以及佛寺中不时敲响的钟声,才会偶尔打破这座东瀛古都的寂静。
在这深沉夜幕的笼罩下,整座古老的城市都已经沉沉入睡,即使是鸭川河畔那条以掩映着的格子窗和婀娜的舞ji而闻名,充满和谐幽雅气氛的祗园花街,也只剩下了几盏昏黄的孤灯在风中摇曳。偶尔有几个醉醺醺的武士,挎着腰刀,提着酒瓶,搂着同样醉眼朦胧的艺伎,哼着小调一路踉跄着从小巷中走过。
祗园花街上最高档的一座ji院中,本次长州平叛之战的着名英雄,在敌境腹地坚守春田庄数月不落的赤军长胜小队长,正悠闲地躺在顶楼阳台的一张竹椅上,惬意地享受着难得的几缕夏夜凉风。
这座位于盆地中央的京都古城,在夏天实在是太闷热了。
即使在晚餐时喝了不少上等清酒,之后又经历过一番颇为激烈的“活塞运动”,差点被折腾得拆散了骨头,但此刻的赤军长胜依旧热得全无睡意。哪怕他将夜空中的星星数了一遍又一遍,可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真是怀念关东故乡群马高原的清爽凉夏啊!
不过,回头看看房间角落里散发着淡雅檀香的球型青铜香炉。墙壁上色彩华丽、内容火辣的春宫浮世绘,以及刺绣精美的锦缎被褥之间,那位头牌花魁遍布红晕与汗水的赤luoyu体……赤军长胜的心中还是非常地满足和得意,感觉这几个月的艰苦奋战没有白费。
尽管在此次战争中洋相百出、糜师费饷,但眼看着胜利曙光将至,幕府对待功臣的赏赐还是十分慷慨——奉命后撤到京都休整的城管队员,和被选拔编入队伍的春田庄“秽多”一族壮丁,几乎是立即就拿到了以往不敢想象的大笔黄金,喝到了以往不敢想象的上等好酒,睡到了以往不敢想象的漂亮女人……
这些都是幕府对他们这些城管队员在长州藩腹地屡屡大破叛军,坚守春田庄三个多月的丰厚犒赏。
于是,来到京都才没几天功夫,赤军长胜和他的部下们就被幸福地瓦解了,整天整夜地沉浸在醇酒美人之中。偶尔回忆起不久前那种啃霉米喝雨水的苦日子,简直就恍如隔世一般。
虽然这也是对赤军长胜等人未能立刻得到提拔的弥补——由于城管队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在某个合适的职位被空出来,又或者城管队编制被扩大之前,立下奇功的赤军长胜暂时还是只能继续当他的小队长——但相比起那些还在战场上受苦的家伙来说,他们这些城管队员能够在京都享受一段天堂般的日子,就已经是奢侈到不能再奢侈了……一想到这里,赤军长胜就不由得随手挑了挑身边光线幽暗的桃红色小夜灯,从挂在旁边的衣服里摸出一张信笺,又一次慢慢地阅读起来。
这份信笺很短,只有一张纸,字迹也很潦草,而且还沾着不少污渍,甚至隐隐能透出几分硝烟和血腥的气息。但在信的末尾,却盖着一个由皇冠、宝剑、魔杖和耐色瑞尔六芒星国徽共同组成。闪烁着七彩灵光的奢华魔法图章,以及同样精美华丽的彩色花体字签名。
因为,这是前任泰瑟尔国王,耐色瑞尔帝国国会终身名誉议员,兼大贤者伊尔明斯特的前任书记员,在整个西方世界堪称神畏鬼惧的超级衰人,利奥老先生写来的亲笔信。
如果是在费伦大陆,这家伙的亲笔信件通常会被人认为是附着了无穷的可怕衰运,可以招惹来地震洪水、蝗灾兵乱的上等诅咒道具……然而,对于世代生活在世界的另一端封闭岛国,对外界并无太多认识的赤军长胜来说,却只是知道这个曾经与自己这些人并肩作战几个月时光的西洋老头,本领十分高强、脾气十分和善、来头大得连那位威风八面的佩里提督都要礼让几分(主要是被他的无敌衰运给吓怕了),因此自己绝对不能得罪,一定要与之交好罢了。
所以,此刻还浑然不觉的他,已经是注定要被悲剧了。
为了照顾不懂外语的赤军长胜,这封信除签名以外的正文,都是用东瀛语言写的。
“亲爱的赤军先生:
不知你和你的部下在京都过得好吗?我在战场上过得很好,眼下正在功林寺前线的枪林弹雨中给你写信。这几天的战斗实在是太激烈了,有时叛军把我们打得抬不起头。有时我们把叛军打得抬不起头。天晓得敌人在四面被围陷入绝境的情况下,是怎样弄到那么多军火弹药的。
虽然战局有些不顺,但我还是得说我军的士兵们,都是些非常好的棒小伙子,全都对待我这个老头子非常非常的恭敬,就是总有人想要躲到我的背后这一点,让我感到很是困惑……
哦,就在刚才我低头写字的时候,一颗对面射过来的链弹,从我的头顶上堪堪扫过,将缩在我背后抽烟的一个少尉给绞成了几段,好多血液像喷泉一样灌进了我的墨水瓶。
唉,又有一发白磷燃烧弹在我面前爆炸,把我的公文包、勤务兵和全部的信笺纸一起烧成了焦炭,就剩下了手中的这一张,于是只好先写这么多了。
另外,因为墨水瓶里灌了将近半瓶血,所以字迹颜色稍微有点发红,请勿介意。
最后,虽然不是非常情愿,但按照上面的安排,我将和几个损失过大的联队一起后撤休整,并且预计会在十天后抵达京都,届时大家再边喝酒边聊吧……但是,恐怕要麻烦你破费请客了,因为我的钱袋先是在刚才和勤务兵一起被烧成了焦炭,接着又被一发高爆开花弹给炸上了天……”
回味着这触目惊心的战地书信,赤军长胜先是怅然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懒洋洋地瞧了瞧信上的日期。又扳着指头推算了一下,发现利奥老先生的抵达时间居然就是在明天……看来得要抓紧时间去某家高档酒楼订几桌上等席面,好给这位苦命的老好人接风洗尘。
事实上,当赤军长胜等人后撤到京都休整的时候,利奥完全也可以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起走,幕府绝对不会介意多花一点招待费的。但是,在看到残余叛军依然负隅顽抗,长州战火尚未平息的情况之后,这位可敬的老魔法师毅然表示,自己来东瀛不是为了吃喝玩乐,而是为了给这片土地带来和平与安宁……
于是,利奥带着几个痛苦女神艾梅塔教会的牧师在前线继续留了下来,顶着连天炮火救死扶伤,甚至主动冲锋陷阵……但战局却依旧僵持如故,各路幕府军都在叛军最后的据点面前,被碰得头破血流、死伤累累,刚刚因为顺利杀进长州藩而略微提起的士气,转瞬之间又丢得差不多了。
幕府军上层之所以要打发利奥这热心衰人离开前线,恐怕也是从耐色瑞尔军事教官那里打听到了他的恐怖传闻,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才作出这种决策的——要不然的话,除非是十世善人转生或者脑门被驴踢了。有谁会嫌这种热心的志愿替死鬼太多啊?
当然,身在京都的赤军长胜,是绝对不清楚其中奥妙的。因此他只是无谓地感叹几声,接着便愕然发觉,眼下虽然尚未传来鸡鸣声,不过天色也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此刻,整个京都早已是灯火寥落,渺无人声,但在城市中央的皇宫内,却有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矗立而起,排开漫天云朵。直冲天穹而去,并且终夜未熄。虽然距离鸭川河畔的这家青楼隔着好几条街,不过赤军长胜还是能够听见隐约的钟磬声、锣鼓声和诵经声,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庄严气息。
这道光柱是三天之前从皇宫中出现的,据说朝廷因为忧心战火绵延不熄,天下生灵涂炭,而特意召集四方高僧与神官,为了国家安泰专门举办的祈祷和平大典。至于那道光柱,则是从祭坛上升起的神光……事实上,人人都清楚,在此次大乱之中,皇室和朝廷绝对没少下黑手。
但既然长州藩战局已定,而朝廷又貌似摆出了一副对幕府示好的架势,此刻已经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的幕府方面,也只好捏着鼻子就坡下驴,对这些黑幕权作不知……任何一个衰颓虚弱的政权,在对待并非性命攸关的事情时,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至于这个欲盖弥彰的祈祷和平大典……京都本来就是诸天神佛庇佑之福地,处处都有庙宇神社遍布,各种祭祀庆典终年不断。别说是区区一道光柱了,就算是众神下凡、百鬼夜行、偷天换日,也称不得有多少新鲜之处。早已看腻了这些把戏的幕府京都奉行所官吏,甚至连过去观礼的兴致都没有——而且他们也没像往常一样收到请帖,大概是朝廷方面虽然早就无耻惯了,但也觉得这么做实在是过于厚脸皮了吧。
所以,除了像赤军长胜这样缺乏见识的外地人,整个京都几乎没有谁会对这种不值一提的祭祀典礼感到大惊小怪。而且,即使是赤军长胜,在一连看了好几天之后,也对此兴趣缺缺了。
然而,这一次的皇宫祭典,确实是与往常大不相同。
正当赤军长胜对着露出鱼白肚的天际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屋里搂着女人再睡一个回笼觉的时候,皇宫方向突然传来几声轰隆巨响,吓得他霎时间浑身一颤。
回头望去,借助着熹微的晨光,只见一扇扇高大沉重的宫门被先后推开。一连串清脆响亮的踢踏声和金属碰撞声,迅速在宫殿外围的石板路上响起,无数刀剑的利刃,反射出摄人的寒光……
周围街区被惊扰了睡梦的住户听到响声,纷纷咒骂着点起灯火,推门出来看个究竟。但在发现了闹事者居然是这么一支杀气腾腾的军队之后,又一个个被吓得立即熄灭了灯火,躲进被窝或地窖瑟瑟发抖……因为东瀛人都是直接睡地板的,所有就少掉了缩进床底这一选项……
在辨认清楚这些士兵肩膀上抗着的军旗中,都描绘着“丸之十字”徽章之后,赤军长胜一时间两眼发黑,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简直可以说是如坠冰窖。
“……天啊……这是萨摩藩的军队!他们是怎么进的京都?又是怎么悄悄躲进皇宫里去的?!还有,他们现在又想要对这里做什么?”
赤军长胜光着膀子站在阳台上,手足冰凉地如此喃喃自语。
但是,正从楼下街道快速通过的大队萨摩军,可没有义务解答他的疑惑。没过多长时间,在任何人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他们就气势汹汹地枪炮齐发,刀剑出鞘,杀进了京都町奉行所、幕府驻军兵营、新选组驻地和诸藩使节驻京都馆驿等要害之地……片刻之后,市区各处就都乒乒乓乓地响起了炒豆般的枪声,以及一声声凄厉无比的垂死哀号,甚至不时还有几阵大炮的轰鸣!
这批萨摩藩军队大约有三四千人,还有来自于京都各大寺院的一些零星僧兵跟在后面。而幕府在这座城市驻扎的军队却只有不足两千,而且还夹杂着不少撤退下来休养的伤员,再加上事先毫无防范的关系,战况很快就变得一边倒……即使是站在距离战场七八条街之外的青楼阳台上,视力不错的赤军长胜都可以清楚看见幕府军营和奉行所上空跳跃着的熊熊火焰了。
幸好,后撤下来休整的城管队员,由于得到了大笔黄金犒赏的缘故,基本上都在这条花街的各家ji院里搂着女人寻欢作乐,根本没有一个人回到兵营里过夜。眼下发觉形势不对,趁着乱兵还没有劫掠城市的机会,纷纷提着兵器跑到队长的过夜宿处集合。赤军长胜仔细数了一下,发现居然连一个都没少。
但是对他们来说,形势依然非常危险。萨摩军和僧兵暂时正忙着攻打各处机关要害,所以才没有余力封锁街道展开搜查。一旦奉行所和军营那边的战斗结束,敌人有能力腾出手来,赤军长胜他们这些漏网之鱼照样是连一个都跑不掉……反过来说,想要逃出京都的话,也就只有趁着现在了。
可是此时出去逃难,也不见得很安全,这些城管队员是来这里嫖ji的,基本上都没带什么武器,随时都有在路上挨流弹吃刀子的危险,更糟糕的是他们还都不是本地人,对道路不太熟悉。而且,对于这些敌人的出现方式,众人也全都感觉很是疑惑——此刻乃是战时,幕府对于京都的控制虽然不算非常严密,但也绝对不会松懈到纵容数千萨摩军跋山涉水轻易进城的地步!
而事情的答案,似乎就在皇宫内的那道冲天光柱上。
“……敌人一定是在皇宫里架设了传送魔法阵!而且是相当大规模的传送魔法阵!”
一位因为大腿中枪负伤,而和他们一起撤下来的耐色瑞尔魔法师,拍着胸膛对一干城管队员们信誓旦旦地说道,“……几天前刚看到这道光柱的时候,我就感觉这种魔法波动很是熟悉,但是由于被那些佛号、灵光和仪式所干扰,一时间愣是没有往那个方向上去思考……现在联想起来,肯定是朝廷方面早有预谋,用几天功夫在宫里架设了大型传送魔法阵,另一头连接到萨摩藩内。同时又以弘扬佛法、祈祷结束战祸的祭祀典礼为幌子,来掩盖和混淆架设传送魔法阵的波动与痕迹……这帮该死的混账东西!”
听到这个推断,诸位城管队员全都面色如土——和以往那些背地里煽风点火的隐秘行径不同,朝廷这一次几乎是明火执仗地要武力倒幕了,非但策划严密、行动迅捷,而且战争的烈度与规模也将远胜于以往……敌人真的没有在离开京都的道路上设卡埋伏吗?
更何况,作为新鲜出炉的战争英雄,在遭遇变乱的时候却临阵脱逃,对上面也不太好交待。
但是,冲出去固然有可能死得更快,可留下来就绝对是在等死了!
正当赤军长胜咬了咬牙,打算让部下抢了ji院小厮的破旧衣服,朝脸上抹些煤灰,好乔装分头逃出京都的时候,突然又从楼顶上传来一阵兴奋的欢呼声。
“援军!援军!我们的援军过来了!”
在楼上负责放哨的那个城管队员,一时间几乎兴奋得手舞足蹈,“……足足好几千幕府新军正在从南边赶过来,后面还有大队人马跟进……”
众人闻声,立即一窝蜂地涌到门窗边察看情况。
只见在初升的朝阳下,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乱哄哄地从南方郊外涌入京都市区,带着焦躁的神情横冲直撞,加入到越来越混乱和激烈的战斗当中。几个骑着马的军官正在停在街道边沿,声嘶力竭地吹着哨子发号施令。各种兵器凌乱地敲击着地面,制造出杂乱的响声,各队兵马因为急于赶路,甚至在十字路口形成了混乱不堪的交通阻塞。
见到这一振奋人心的场面,赤军长胜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浊气。
“……走,把咱们的旗帜打出来,顺便再把衣裳弄得破烂一点儿,最好再制造出一些硝烟血渍,然后再抗上刀子一起去迎接大军到来……”
他兴致颇高地挥舞着双臂,对部下们高声喝令道,“……要让上面的人都知道,我们这些英雄的城管部队,已经在敌人的重重围困之下,坚持奋战了一夜之久,并且歼敌无数,又一次重复了前些日子在春田庄的奇迹……”
……牛在天上飞,众人对此无不绝倒:咱们这位队长大人的脸皮,未免也实在是太厚了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