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京都古城。依然沉浸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郊外山岗上的野战炮阵地,再次开始了长达半小时的轰鸣,朝皇宫方向投掷出无数的金属与烈火,为攻城部队打开通道。随即,在炮声稍息之后,伴随着长官们的厉声呵斥和皮鞭抽打,一万多幕府军草草结束了简陋的战地午餐,排着松松垮垮的散兵队形,开始慢腾腾地朝市区挪动。
很快,他们便踏着遍地焦黑冒烟的残垣断壁,逐渐进入了大火未熄的京都市区,一边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一边搜索着可能潜伏于建筑物内打冷枪的敌人。奇怪的是,虽然不能说全无抵抗,但幕府军在城郊结合部所受到的阻击,确实是微乎其微,连两位数的伤亡都没有达到。
这种过于轻松的战斗,似乎并不能用敌军闻风丧胆来形容——即使是最底层的幕府军士兵,也从说书艺人的口中知道,京畿一带所谓的“倒幕志士”,都是一帮极其疯狂和凶残的职业恐怖分子。往往是三五个人就敢偷袭官衙。二三十个人就能纵火焚城,从来不考虑殃及无辜的问题,而且对自己人也同样的残忍,哪怕次次全灭都在所不惜,照样前赴后继。幕府驻扎在京都的新选组和他们鏖战了好几年,对方没有一回是不战而降的,甚至连临阵逃跑的人都不多,倒是展示过许多千奇百怪的花样切腹表演。
眼下他们虽然战局不利,可毕竟还有上千条壮汉,怎么也能再垂死挣扎一番……而不是就此爽快认输——根据以往的经验,无论倒幕浪人们的口号喊得如何高尚,其实都只是一帮最擅长死缠烂打的无赖,即使在战场上打不赢你也要拖死你,拖不死你也要恶心死你。
但是,既然上面没有发出新的指令,他们也只能满心疑惑藏在肚子里,继续闷着头向前推进。
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已经短兵相接的时刻,幕府军的废柴将领们居然还没有决定好具体的作战方案,依旧在简陋的临时指挥部里口水乱喷地争论不休。
“……究竟是哪个呆瓜布置的密集型攻击方阵?简直搞得比沙丁鱼罐头还要拥挤!一旦战事开启,想成为敌军枪炮的移动靶子吗?”
“……这种密集型方阵还是很有道理的!我军装备的滑膛枪命中率普遍不高,必须使用密集火力才能形成压制!按照本官的布置,幕府新军步兵队将负责正面攻击,以排枪齐射压制敌军火力。而装备刀剑的其余各藩部队,则应当守护于攻击通道的两侧,防止敌军逆袭包抄。”
“……恕我直言,你这根本就是呆瓜的谬论!京都市区可不是大平原。到处都密布着房屋与河川,而且街道狭窄曲折,所谓的步兵大方阵齐射火力根本施展不开!要我说,就应该把各藩的杂牌部队安置在最前列,用白刃冲锋一举打垮敌人,而幕府新军步兵则占领制高点,随后跟进展开火力压制!”
“……各位同僚,你们似乎忽视了火炮的作用,这是致命的啊!虽然敌军多半来不及构筑什么街垒,但皇宫外墙可是相当的厚实,没有重炮根本炸不开。在下以为,鉴于敌方并未配备多少重炮的现状,我军应将火炮尽量向前推进,以步兵掩护炮兵,对敌阵展开集中轰击,彻底摧毁朝廷的抵抗意志……”
……
“……唉,幕府这两年拼命勒紧裤腰带,砸下去三百多万两银子来改革军事、编练新军,最后搞出来的结果,难道就只是这些对兵事夸夸其谈的饭桶活宝吗?”
看着众将围着地图唾沫横飞地“纸上谈兵”,幕府首席老中三井银次不由得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他忍不住回忆起了在此次出征长州之前。耐色瑞尔帝国军事顾问对此的刻薄评价——光靠砸银子,是绝对砸不出精兵来的!要拉出一支真正能打仗的精兵,只能靠硝烟与鲜血!
“……三井银次阁下,这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前方将士都已经在和敌人交火了,可是你们这边居然连战术布置都没有讨论出来!”
伴随着一声充满怨念的咆哮声,超级衰人利奥推开大门闯了进来,冲着三井银次直嚷嚷。
他本来已经被临时任命为突击队顾问,预备和刚被重新武装起来的赤军长胜城管小队并肩作战,执行开路先锋的任务。但由于后方迟迟无法决定具体攻击路线,一直等到战场上枪声大作,这些原本预定为“先锋”的城管队员,依然只能无聊地坐在草地上发呆。
“……本来一切已经都安排妥当,但竹中十兵卫参谋突然又提出了异议,和松平忠吉大目付唱起了反调……于是就一直争论到了现在。哎,这个‘竹中瓜瓜’,还是那么的自以为是啊!”
三井银次苦笑着迎了上去,对利奥解释说道,“……好在敌人已经是苟延残喘,而且兵力不过一两千人,也没有重炮之类的大杀器。纵然战局一时还会有所反复,也绝对翻不出什么大浪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像这样掉以轻心……嗯?那是什么声音?”
尽管三井银次努力想要在外国友人面前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然而,变幻无常的命运,仿佛故意要和他唱反调似的,首席老中的话音未落,从皇宫所在的遥远西北方向,就突然传来了连绵不断的惊雷声——不对,是连绵不断的炮声!
霎时间。山崩地裂的炮声撕破了天空,呼啸的炮弹在指挥部周边的建筑中纷纷爆炸。倒幕军的这一轮反击炮火,无论是威力还是精度,都让幕府军的大小官吏们猝然而惊。
随后,当他们从室内慌忙奔出,登高远眺战场局势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副更加可怕的噩梦场景——余火未熄的京都市区内,不知何时竟竖起了无数面萨摩藩的“丸之十字”(就是十字外面加一个圈)军旗,与饱经烟熏火燎的那些十六瓣菊花皇家御旗交相辉映。随即,一队队全副武装的萨摩武士,呐喊着从街巷内接连涌出,与缓慢推进之中的幕府军各部迎头相撞,霎时间便激起了成片硝烟和血花!
倒幕军未曾在市区的边缘地带节节抵抗、拖延时间,并不是战斗意志软弱的表现,而是代表了他们的自信心极度旺盛,企图在这里将幕府军主力给一举吞掉!
“……天啊,这最少也得有五千,不,是上万人!该死的,萨摩藩一定又在京都用了大规模的传送法术!而咱们在这里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收到……那些负责侦察的忍者都是饭桶吗?”
年轻冲动的竹中十兵卫参谋,忍不住愤怒地咆哮了起来。
而其余那些比较老成持重的幕府高官,则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兼不以为然的模样——现在这年头。哪里还有不是饭桶的忍者啊?光是凭着被大小官吏巧立名目,一层层克扣掉了七八成的佣金,没给你胡编乱造或者去当双面间谍就算不错啦!
而且,幕府这边不但忍者尽是饭桶,武士也同样是饭桶——战况激烈的两军对攻,仅仅持续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就已经分出了胜负:一面面葵花纹饰的军旗,在震天的呐喊声中被砍倒放翻,成百上千的溃逃败兵,纷纷倒拖着步枪相互践踏,极其狼狈地从市中心狂奔出来。
由于事先根本就没有完善明确的攻击预案。在环境复杂的巷战之中,幕府军根本发挥不出自己的火力优势。一条条狭窄曲折的陌生街道,让幕府军的各个攻击方队在前进途中挤成一团,混乱不堪,大多数进入战场的士兵,都只能看到战友的脊背和后脑勺,却既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也不清楚该往哪里前进。
更糟糕的是,本来应该作为部队中坚骨干的基层指挥官,在幕府军中却多半是一些旗本、御家人出身的纨绔子弟,全凭家世、人脉和贿赂谋得职位,平日里十天半个月难得在军营里出现一回,连最起码的军事常识都不具备。在这种危险的混乱状况下,这些酒囊饭袋既不知如何调度队伍恢复秩序,也不清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事实上,他们连自己手下究竟有哪些人都未必清楚。
看到幕府军如此拙劣的实际表现,一部分头脑比较灵活的倒幕浪人,开始爬上民房的屋顶,或者跑进院墙和房屋内,从窗口和屋顶伸出枪管,朝沿着街道推进的幕府军凌乱地射击。
这样零星而缺乏准头的还击,对于人数众多的幕府军来说,其实根本微不足道。但原本就士气低迷的幕府军步兵,竟然因此而停止了继续推进,并且也没有果断地撤退,而是迟迟疑疑地拥堵在街道上,同时派出信使到后方去请求指示。
然后,司令部那边的最新指示还没有传达过来,成千上万打着“丸之十字”军旗的萨摩藩部队,就已经从残破不堪的皇宫内突然杀出,与各条街巷内的幕府军先头部队绞杀成一团。
虽然这些萨摩兵的装备普遍要比幕府军落后许多,手中多半还是一些长矛、刀剑、弓弩之类的冷兵器,真正拥有洋枪的精锐兵马只是少数,并且同样指挥紊乱、地形不熟。但由于是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考验兵员素质和士气的白刃战,根本没有列队放排枪的空隙,高度依赖火器的幕府军反倒是大为吃亏……在很多场合,往往是几个浪人高举武士刀一声怒吼。数倍于敌的幕府军就开始丢弃武器四散溃逃。
和这个时代大多数衰朽国度的军队一样,幕府军的装备还没有完全火器化,作战观念倒是相当的火器化了,从上到下都崇拜和迷信着西洋枪炮的强大威力,却完全没想到过要组织白刃冲锋,和敌人进行任何形式的贴身肉搏——毕竟,白刃战考验的是决心、勇气、纪律,需要相当坚韧的意志来进行约束。
而在这些方面,幕府通过包工头临时招募,培训不足半年的农民步兵,和早已被安逸生活彻底腐化的旗本军官,显然远远比不上整日在刀光剑影中挣扎,从血和火里拼杀出来的倒幕志士。甚至就连那些因为土地贫瘠、赋税沉重,而不时客串山贼、海盗和走私贩的萨摩农兵,也要比衣食无忧的他们强上许多。
于是,几乎仅仅是一个照面,幕府军前沿部队就开始了总崩溃,并且迅速如同滚雪球一般愈演愈烈,很快就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整整一万兵马,就这么全垮掉了?才不到五分钟啊!”
站在郊外的土丘上,三井银次目瞪口呆地看到了己方军势的一触即溃,面部肌肉开始了急剧的抽搐,连手中的望远镜“啪嗒”一声坠地都没有察觉,“……就算是一万只猪,也不会只要五分钟吧!”
“……虽然这么说非常失礼,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贵军的素质确实是太差了,真的是连猪都不如!”
站在一旁观战的利奥,忍不住满脸苦笑着接口说道。
他并不是专业的军人,但这么多年在各处战场出生入死下来,对当代军事问题多少也算是个行家了。
在眼下的西方费伦大陆战场上,虽然踏着鼓点展开排队枪毙早已是主流战术(都已经有点过时了)。但除非是最精锐部队之间的魔法/神术大对决,又或者双方兵力差距悬殊,从最初就是一边倒的景象,否则在大多数情况下,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击仍旧是白刃冲锋——如今的军用火枪还是以前装滑膛枪为主,杀伤力仍然比较有限,并且超过两百步就没什么准头了。
所谓的“排队枪毙”,其实主要是一种心理上的精神战,用以摧毁对手的战斗意志,然后再发动白刃冲锋,一举决定胜负……如果一直硬拖着想要全靠枪弹来解决问题,而不肯趁势用白刃战破敌的话,很可能会出现交战双方伤亡比率均超过80%,失败者固然境况凄惨,胜利者亦得不偿失的悲剧。
因此,一味地迷信枪炮的威力,而忽视了军队的组织建设和素质培训,绝对是一个致命的失误——这也是耐色瑞尔帝国的军事顾问在此次出征之前,认为装备先进的幕府新军“只适合出席阅兵式”的缘故。
这个尖刻的评价并非什么秘密,利奥对此也是深以为然。但不得不说,这支部队在眼下的表现之糟糕,还是远远超出了他最坏的想象——透过刚刚施展的鹰眼术,借助着炽烈的午后阳光,利奥非常清晰地观察到,某个全副武装的幕府军百人中队,被区区七名布衣草鞋的破落浪人持刀一路追杀到鸭川河畔,却宁可尽数投身滔滔河水,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转身开火反击……
他忍不住又一次叹息起来:如果是在耐色瑞尔帝国的正规军中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些暴跳如雷的军方大佬,绝对会把这些比猪都不如的窝囊废新兵,和训练出他们的傻蛋教官统统都挂到肉钩子上……
而在这个太平无事了几个世纪的远东岛国,幕府却还指望着依靠他们来展示赫赫军威,震慑四方叛逆!
……真不知这该算是悲剧还是笑话了,衰人利奥颇为纠结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