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当王启年急匆匆地离开费家府邸,前往上海赶着卖房子之后不久。当朝一品军机大臣,文华殿大学士费立国,这位年过六十、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府上,又迎来了另一位访客。
“……完颜中堂大人……您这是……”
看到位高权重的军机处领班大臣完颜弥繁,居然脱下了官服,穿着一件寻常黑缎马褂来拜访自己这个老朋友,费立国大学士一时间很是惊讶。
“……莫要再叫老夫什么中堂了,老夫如今已经辞官,只是想在离京之前,最后看一看老同僚罢了。”
完颜弥繁捧着茶杯,慢道,在神色语调之中,居然并没有太多的惆怅和寂寥,反而是充斥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现在好了,我也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那您身上这个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差事……”
“……还能怎样?自然是让皇上的那位好弟弟,庆亲王殿下来接手了嘿十七岁的军机处领班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首相还真是史无前例了”
完颜弥繁多少有些气哼哼地说道,“……反正现在是他们这帮年轻人的天下,咱们这些老糊涂自然只能退避让位——今天早上,老夫又去劝谏了皇上一次,希望他能够收回成命,不要再滑天下之大稽,让朝廷去和魔教搅合,在京畿之地胡来,届时铁定会惹出没法收拾的大乱子……结果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而老夫的口气又稍微冲了一点,就被皇上请我回家去颐养天年了”
费立国大学士听了,却没有随口附和,而是沉吟半响,便弹指敲了敲桌上的棋盘。
“……大人,既然您这是来辞行的,那么有些心里话,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
“……请讲无妨。”完颜弥繁赶紧摆手示意。
“……假如把这朝廷国势比作一盘棋的话,那么在过去这二十余年里,我朝虽然屡遭重创,丢城失地,甚至故都失陷、龙脉断绝,但好歹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辗转挪腾之下,形势仍可维持,总算是一盘残局。
然而,经过这二十多年每况愈下的穷折腾之后,等到当今圣上即位,朝廷已经是财源枯竭、缺兵少将、人心涣散、版图日削,外不能御北虏,内不能平藩镇,又有**党活跃于腹心之地,差不多已是死局的境地。若是再因循守旧下去,只怕是必死无疑。
皇上这般锐意进取,打破几百年来的条条框框,企图放手一搏,跟命运赌一把,虽然失之于轻佻,但终究也有可能挣出九死一生的机会……”
“……跟命运赌一把?我看他早已赌上瘾了血洗内务府还可以说是英明,可之后的那么多蠢事呢?”
完颜弥繁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赌徒,就算技巧再高、运气再好、名声再大,但除非及时金盆洗手,最后又有哪一个不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下场?”
“……咱们的这位皇上,在登基之初清洗内务府,勉强赌赢了第一把,也有了玩下去的本钱。后面又赌了几次,总算是有赔有赚。虽然亏还是亏了,但毕竟亏得不大,可现在却是要把京畿之地化作战场——那魔教又岂是容易揉捏的软柿子?小心玩火自残啊”
听到这样的抱怨,费立国大学士也是一时间默然无语。
费立国其实并非不清楚,皇上是因为诸位老臣只知遵循祖宗制度,既搞不来钱,也没法削藩,更不用说收服失地,这才越来越厌憎过于老成持重的他们,反倒是宠信那些不知国事艰难的愣头青,什么怪招歪招都拿出来乱用,偶尔成功了几次,更是得意非凡,把一干老臣视为尸位素餐的废物。
但诸位老臣也都有自己的苦衷:抱残守缺,因循守旧,固然不是治国之道。可面对着这样一个衰朽到了骨髓里的垂暮帝国,又有哪个家伙胆敢大刀阔斧地穷折腾呢?不怕把国家弄得彻底散了架吗?
时至今日,大部分持重的老臣,在朝堂上都已是十分收敛,每次上朝除了磕头点头,就是“好好好”、“对对对”,从不发表议论,一副明哲保身、出工不出力的模样。剩下几个还对皇上抱着几分希望的人,在军机处领班大臣完颜弥繁黯然离职之后,估计也都会对这位皇上死了心吧
在彼此叹息一番之后,两位老人又不由得把话题转到了这一次的谋取上海租界之事上来。
“……说起来,庆王殿下虽然鬼点子颇多,但从来没出过京城,并不以通晓西洋夷务而见长啊”
费立国大学士捻着几缕胡须,有些纳闷地说道,“……究竟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还能是谁出的主意?肯定就是那个擅长发明历史的白斯文,在庆王背后捣的鬼”
完颜弥繁恨恨地骂道,“……此等奸佞小人,国家大事就都要败坏在他们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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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最近这两年的京城新贵,白斯文绝对是其中名声极为响亮的一位。
此人乃是山东人,自称是学贯中西,曾在山东衍圣公孔府家学深造,又得过西洋深水城克莱登大学的博士毕业证书,还被东瀛天满宫神社的学问僧夸赞为绝世天才,并且获赠一卷江户城熊泽天皇“学问第一”的御笔手书,以及从五位大学头的官符官印(大家都知道是怎么来的了吧),只是因为一心思念报效故国,才没有在异国出仕,而是于游学天下之后,再次回返故土。
故而在学成回国之后不久,白斯文就被举荐到了庆王麾下。如今虽然只挂了个道台的虚衔,却是庆王府内最受信用的第一幕僚,连庆王本人都要尊称他一声“白先生”,旁人则将其誉为“庆府笔头”。
——原来这白斯文虽然学贯中西,但最擅长的还是修史和考证,自从出仕以来,就屡屡挥舞一根生花妙笔,为宣扬我大金天朝上国的文治武功,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
比如说,当年朝廷南迁金陵之后不久,故都燕京便于陷落北虏之手。此事在民间通常流传的说法,是燕京三万守军欠饷哗变,留守主将无力弹压,被乱兵逐出城外,仓皇南逃,于中途落水而死。而前来窥探的两个图坎千人队,则趁乱杀入,几乎兵不血刃就夺下了高墙固垒的燕京城。
但根据白斯文详细考证之后写出的《北地英雄录》一书,当初的燕京城内根本没有三万守军,而只有三千死士,守城的禁军将领见粮饷皆缺,难以久守,遂设下圈套佯装兵变,yin*敌军来攻,从而在毙敌百万,重伤胡虏可汗之后,方才从容转进河南……
被白斯文博士所还原的历史真相,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例如十六年前胡骑犯扬州、京口,朝廷被迫下令京师戒严,聚集天下之兵三十万反击,七次杀到扬州城下,又被七次击败溃逃,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图坎骑兵大肆掳掠、满载而归,被一致公认是朝廷大败特败的一役。
但白斯文却为此写了洋洋洒洒二十万言的《一战定江北》,以扬州城内亲历者的眼光重述旧事,让所有人都得以知晓,朝廷于此役乃是获得了空前罕有之大胜,胡骑的尸骨在扬州城下堆积如山,之所以被无知愚民们错认为是败战,完党和北虏探子在民间给朝廷大肆抹黑的缘故。
像这样为朝廷歌功颂德的历史真相,白斯文差不多每个月都能挖掘出几宗来,连逢年过节也不曾停息,真是笔耕不止。有人统计过,他在入京不足三年以来,就写了足足五百万字的煌煌巨着。
其中发掘出来的一些光辉战例,更是世人前所未闻——例如在收了镇守胶东的威海军节度使,齐国公柳叶飞遣使送上的厚礼之后,白斯文便挥毫写就了一本描述柳叶飞大帅英姿勃发,指挥齐军西进援救魏王的《雪夜战归德》,据书中所说是杀得七进七出,让北虏血流成河……只是世人都晓得,这齐国公柳叶飞的兵马,一向受困于胶东半岛,连省府济南都无力收复,又何曾攻入过豫东的归德府?
但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在庆王和康德皇帝看来,这位爱国历史学家还是很好地鼓舞了满朝文武的精神,激励了民众对朝廷复兴的期望……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只是在私底下,朝廷百官和有见识的读书人,都给这厮起了个“历史发明家”的绰号……
所以,一听得是白斯文这厮出的馊主意,费立国大学士对朝廷前途的看法,顿时又进一步黯淡了几分。
而前领班军机大臣完颜弥繁,居然还要更进一步,在辞官之后,索性连满人的身份都不要了——所以在临别之际,他居然凑到费立国大学士的耳边,对他悄悄说道:
“……费兄,在此次辞官之后,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当今这朝廷,是忠臣凋零、干臣自保、奸佞当道,过去三百年里积累下来的国势和气运,到得此时也差不多就快用尽了。而大金倾覆之后,我满州族人已经无法回返故土,但在南方又必然无法容身——按照东南**党鼓吹的‘种族**、驱逐鞑虏’之说,只怕是被举族诛灭都有可能
别的八旗满人,老夫是管不着了。但老夫本家一族为求保全性命,已经决心隐瞒身份,从此改姓为周,迁居岭南乡野。而老夫也要改名周丰,字弥繁……这是老夫在岭南购置的庄园地址,如果费兄欲与老夫通信,切记就写‘周弥繁’即可,万万莫要让老夫在那边泄露了本名……”
站在自己府邸的门口,淋着淅淅沥沥的迷蒙细雨,望着前任军机处领班大臣的轿子消失在暮色之中,费立国大学士的心中,一时间不由得无限惆怅。
——狂人上台执政,智者只谋己身,像这样内外离心的朝廷,还能长久吗?
而在东南方的千里之外,此时也有另一个人,正望着一派苍茫的海上暮色,满心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