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湛卿站在屏风后,久久没有回话,门外孙司乐着急催促:“几位上官,可有将话问完?”
朱浩没有理会,心平气和道:“回去将自身境遇写出来,算是给你祖父的一封私下信件,就算被人查获,境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不是吗?半个时辰后,我会派人将信取来。”
“嗯。”
陆湛卿做出简单回话,显然动心了。
而后孙司乐等人回来,见到陆湛卿仍旧立在屏风后,教坊司的人也就放心了,赶紧给重新上了酒席。
等人都撤下去后,唐寅道:“你是想将杨阁老牵扯进来?”
朱浩道:“实属无奈之举……尚书王琼在平定宁王叛乱时有功,所以罪行怎么都牵扯不进私通宁王上边,但陆完则不同,他是宁王桉中落马的最大官员,他的话总该有一定说服力吧?”
唐寅摇头道:“可一个罪臣的话,谁会听?谁都会觉得,他是临死时想诬陷、牵连他人,大肆污蔑。”
朱浩笑道:“是不是污蔑我不知道,但陆完可是前吏部尚书,他说的话总比普通人可信,陛下大可用陆完在狱中‘血书’加以震慑,这效用足够了!
“杨阁老父子当朝,其长子杨慎马上就要被拔擢为翰林学士,其弟乃兵部侍郎杨廷仪,其婿余承勋、同乡叶桂章均为翰林,在朝中已结成朋党,难道不该限制一下吗?以后这朝堂是否就是杨氏一门说了算呢?”
从这番话,唐寅马上意识到朱浩的计划还有下文。
在不清楚内情的情况下,他也就不再多问。
陆松望向朱浩的目光中瞬间又多了几分推崇,能在教坊司这种地方,谈论国事,把事情一下子拔高到这样一个高度……陆松自问眼界根本就没法与朱浩相比。
……
……
花天酒地。
教坊司内两间相邻的屋子,氛围大不相同,隔壁是“荤局”,这边却全素。
即便唐寅对于声色犬马之事很是向往,陆松也非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但始终旁边有朱浩这个半大不大的少年,他们只能有所收敛,听听小曲儿,接受乐伶过来倒酒,就没其他娱乐项目了。
清新雅致!
给人一种三个都是初哥,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感觉,甚至安排给三人倒酒的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见朱浩朝自己笑,竟掩口有些害羞。
朱浩很想说,阿姨,你怎么说也比我年长十几岁,以为我看得上你不成?
因为朱浩提到公事,唐寅就没问朱浩帮陆完是否涉及陆湛卿跟朱浩曾经差点结亲的过往。
酒席草草结束,稍后陆松去取信时,朱浩和唐寅在楼下等候。
陆松带着四名锦衣卫去了教坊司后巷供犯官女卷居住的民房,把信带了回来,冲着朱浩点了点头。
意思是他看过信函上的内容,没有任何问题。
连夜朱浩便与唐寅到了锦衣卫西侧的临时办公衙所,找来骆安,让人将信带给狱中的陆完,随后让陆完在狱中写血书上奏。
……
……
翌日清早,发生了一件事。
杨廷和入朝参加朝议时,乘坐轿子到轿房时,有形迹可疑者持刀鬼鬼祟祟,却没等他出手,就被人擒获。
即便没人在这次的事件中流血,杨廷和也着实吓了一大跳,而入宫后趁着早朝开始前,皇帝派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左前来慰问,同时传话,请杨廷和到乾清宫去见新皇。
杨廷和顿时感觉事情非同一般。
明朝君臣间相见,多是在朝堂上,私下里会面极少,就算是以勤奋治国着称的弘治皇帝,当政十八年,乾清宫单独赐见阁臣也不过只有三次,而现在杨廷和能被单独召见,足见这位登基不久的皇帝准备在治国方面全面学习孝宗这位挂名父亲。
杨廷和到了乾清宫外。
传话后,杨廷和入内,见朱四正在准备即将要举行的早朝。
朝议仍旧在奉天殿举行,自新皇登基以来,屡次朝议都是以大朝方式举行,体现出新皇对大臣们的仁爱。
“杨阁老来了?你们都退下吧,朕有话对杨阁老说!”
不但召见,还是单独召见,待众内侍退下,现场只留下个张左,而其也只是立在殿宇一角,相距甚远。
朱四道:“朕听说,今日一早有凶徒对杨阁老不利,人抓到否?”
杨廷和一怔,他必须要先在心底推敲一下,这行刺者会不会是新皇所为?
但仔细一想,应该不至于,若新皇派人刺杀的话何至于刺客会畏畏缩缩?那太不符合一个皇帝收买死士的水准了。
“已擒获,交由顺天府查办。”
杨廷和道。
朱四点头:“一定要查出是何人危及杨阁老安全,或是杨阁老之前清理前朝弊政,损害了不少人的利益,他们想出手报复吧……朕准备让京营调拨一百力士,近身保护杨阁老。”
杨廷和急忙行礼:“老臣不敢当。”
“哎呀,有何不可?杨阁老对大明居功至伟,朕想有所回报。”朱四一副重视杨廷和安危的模样。
杨廷和推脱不得,明知调来的人可能附带有监视自己的目的,但想到人家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就算要监视也不用采取这么低级拙劣的手段,或许真是要维护自己的安全呢?
再加上杨廷和也被早上的刺客给惊着了,稍微推辞便接受下来。
朱四突然拿出一份奏疏,道:“今日一早,朕起来后,东厂递来这么份东西,朕看过后大为着恼,奏疏不经通政司到内阁票拟,却直接送到朕手上,都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杨阁老看看!”
杨廷和拿过奏疏,一打开,便嗅到一股血腥气。
仔细一瞧,居然是陆完在狱中所写血中痛陈当年赐还宁王府护卫的事乃是由朝中奸佞主导,自己并未接受贿赂等等,且在南昌搜到的所谓通信证据都是张忠、江彬等奸佞伪造,愿意当堂对峙云云。
说到后面,连杨廷和也牵扯进内,说杨廷和曾派儿子杨慎见过宁王使节,接受过不少财帛,还说手头留有证据。
杨廷和看完后,赶紧道:“陛下,此乃宵小恶意中伤之词,请陛下勿轻信。”
朱四道:“杨阁老,朕若是有意采信这种污蔑,就不会拿给你看,但是他说的一些话……若是传扬出去,只怕会影响到杨阁老声名。尤其是最后那几句,说他下狱后,曾有人入狱见过他,暗示只要不将杨阁老牵扯进桉中,便可保他性命,还说此人乃是令郎……不料廷议中他却被定死罪,他得知此事后心灰意冷,这才向上检揭……”
杨廷和听完心中破口大骂。
这陆完是蠢吗?
以其罪行,当然是要论死,但可以再申辩,以曾经平刘六、刘七叛乱有功,减罪免死,要一步步来,都是官场混的,应该很清楚其中的门道才是,怎么能这么操之过急、主动跳出来揭发?
这是不想活啊!
杨廷和言辞凿凿:“绝无此事。”
“朕愿意相信杨阁老,但就怕人言可畏,奏疏上,他自述平贼有功,属八议之列,应当留得一条性命,朕问过身边人,好像按照大明的法度,的确如此,应该减死流放戍边才对。”
朱四说出的话很有条理,针对性很强,全都是朱浩教的。
所谓“朕问过身边人”,杨廷和就要琢磨一下了,是谁这么不识相敢在背后拆他的台?
你一个小皇帝能见什么人?
现在袁宗皋和张左是你的左膀右臂,大概不会提什么“八议”,那你所谓的“身边人”不用说就是东厂提督魏彬。
联想到之前朱四说这份不经通政司直接上陈的奏疏是来自于东厂,还有如今魏彬正在被攻讦为奸党正焦头烂额,杨廷和便可以肯定,暗中使坏的人非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彬莫属。
杨廷和心中恼怒异常,却还是要压制火气。
朱四道:“杨阁老,你认为呢?”
杨廷和道:“陆完交通宁王,祸害朝纲,本应论死,但鉴于其所立功勋,或可减轻罪行……如陛下所言。”
朱四满意点点头:“朕听闻,他母亲年过九十,却病死狱中,一人受过何必牵累全家?不如就下旨将其家卷赎罪为民,再将他流放戍边,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朝堂上,请杨阁老代为说和,朕不想初登大宝,就枉杀前朝功臣,被人说朕凉薄,不容旧人。还有王琼那边,也减死流边吧……”
杨廷和终于听明白皇帝叫他来此私会的目的。
属于朝会前先开个小会,决定一下朝堂上大事方向,君臣先达成协议再去朝堂上讲,如此朝会上就不会再起正面冲突,让人看笑话。
杨廷和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恭敬行礼:“老臣遵旨。”
“对了,杨阁老,朕还收到梁大学士请辞奏疏,其言辞恳切要想回乡颐养天年,朕想跟你商量一下,是否同意梁大学士的请辞?”朱四问询。
梁储请辞,早就为杨廷和所知,其心去意已决。
梁储在内阁中属于能跟杨廷和直接叫板的存在,杨廷和虽将梁储当“自己人”,但仍旧心有芥蒂,毕竟梁储曾代他做过首辅。
“臣不敢妄加进言。”
杨廷和道。
朱四点头道:“那朕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