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清宁宫内。
张太后正在接见她的心腹太监,大明皇宫御用监太监张永。
张永此番见张太后,却是长跪不起,令张太后多有不解,详加问询后才知张永是来告别的。
“……太后娘娘,奴婢如今已奉诏闲住,从此后不再能入宫孝敬您,以后也不能再来给您请安。”
张永老泪纵横。
张太后皱眉问道:“你拥立新皇有功,何以会落得如此下场?”
张永道:“乃是因内差御史萧淮奏先皇时有不法之宫人内侍,牵连到奴婢,奴婢甘领其责……并非心怀怨怼,只是来与太后娘娘作别。”
张永是受丘聚和谷大用的桉子牵连。
《明史》记载:“……世宗立,御史萧淮奏谷大用、丘聚辈蛊惑先帝,党恶为奸,并及永。诏永闲住。”
张太后稍微释然,微微点头:“你提督团营,在京师属要害职位,被人攻讦乃情理之中,只要你一心维护大明,将来新皇定会有再用你的一天。”
这话潜在的意思是,你被褫夺官职,乃是文官集团所为,哀家帮不了你,你也不用再哭诉了,不管你是真的心无怨怼还是假情假意,哀家都无能为力。
“是。”
张永擦了一把眼泪。
张太后道:“那以后御用监太监之职,还有提督团营太监,由谁来担当?”
这才是重点。
张永之前虽为御用监太监,但兼领着提督团营的差事,在军中威信很高,一来是因为安化王谋反、平定刘六刘七叛乱、应州大捷都有张永的身影,连宁王之乱中,王守仁第二份表功的奏疏中都要提张永一句,江西善后事宜也是张永在负责。
张永的威望在一众太监中无出其右者,朱四继位后对其一直都表现得很尊敬,没有想过动他的位置,此番去职属于遭受无妄之灾,但也正好中朱四下怀,于是便顺水推舟。
张永道:“听闻乃兴府出身的一名姓黄名锦的宫人,接替奴婢的差事。”
“哦。”
张太后点头,她根本就没听说过黄锦的名头。
兴王府承奉司内可不是只有张左一名太监,以张左为首,一同到京城的还有黄锦、鲍忠、崔景、麦福等人,只是目前不是所有人都能委以重任,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把兴王府的太监安插到宫里要害职位上,就要逐步将那些权宦给按下去。
但这些担负要职的大宦官手头掌握的权力可不小,在朝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还受到张太后和杨廷和等人庇护,所以需要一步步分化瓦解,不能说一次性都换上兴王府自己人。
此番张永被撤换,属于文官集团清算先皇身边近佞,张永作为“八虎”之一,始终难逃干系,去职乃情理中的事情。
朱四一直按照朱浩的吩咐,少用“自己人”,多起用弘治、正德初年的老臣,如此才能服众,同时也对外界表明,正德时有太多贤良被先皇胡闹给耽搁了,现在到了他们重新出山的时候,从朝廷到宫人,这些老人的出山会让世人产生一种新皇拨乱反正的感觉。
如此一来,世人便会帮朱四否定正德朝,而肯定新皇作为。
张太后道:“陛下用人,还是太过注重亲疏远近,这样不好……听闻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兴王府出身。”
张太后对此表达了强烈不满。
你朱四才当了几天皇帝?
先让没有翰林院经历的袁宗皋入阁,又把张左提拔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现在连御用监掌印、提督团营太监都换成你的人,分明是想收拢大权。
张永急忙道:“太后娘娘,听闻陛下已重新启用萧敬萧公公,这两日萧公公已入宫办事。听闻还是替换秉笔太监魏彬,以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陛下对于宫内事务也多加问询……礼数方面自不会缺……”
张太后闻言脸色果然好看许多,微笑道:“克恭要回来了吗?说起来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不知他现在身体可还好?”
萧敬现年已八十三岁,乃是经历英宗、代宗、宪宗、孝宗、武宗和目前的嘉靖帝共六位皇帝的六朝老臣,其在弘治年间就已执掌司礼监,那时张太后在宫里可说地位稳固,经常能见到老成持重的萧敬。
现在听说萧敬要回来,欣慰之余,张太后突然觉得这个新儿子做得还不错。
张永用实际言行表明自己心无怨怼,尽量帮新皇说话,以平和母子关系,宽慰道:“萧公公身体清朗,有他在宫里坐镇,定能让人心归附。”
张太后点点头:“是啊,陛下就该多任用一些老臣,他们富有经验,朝中人脉通达,更熟知宫中祭祀和朝堂内外的规矩,总比让一些不知从何处来的人位列国朝机杼要好。”
“是。”
张永笑着回答。
张太后这才满意地冲着张永点了点头,“若以后陛下再来请安,哀家会多跟他提及你以往的功劳,你且先安心归家休养身体,过去几年累坏了吧?”
“是,谢过太后娘娘。”
张永之前想用温情打动张太后,发现无效。
反而自己替新皇说话后,张太后觉得他很识相,主动提出会帮他在新皇面前说好话,张永自然感激涕零。
……
……
宫中进行了一系列人事任免。
之前朱四的主要着眼点在朝堂,不是说他不想更换宫里的太监,毕竟这些太监关系到他的人身安全,甚至刚入宫时,连吃饭都要派专人试毒,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战战兢兢。
按照朱浩的说法,先不忙着打草惊蛇。
需要等个机会。
机会就是让文官集团动起来,御史言官可是闲不住的,皇帝现在贤能,那就去参劾宫里掌权的太监,总归能咬出几条大鱼。
宦官贪权爱财,没有人经受得住调查,朱四因势利导,顺应“民意”,将这些太监分成三六九等定罪,逐渐把宫里都换上自己人或者是前朝时受到打压的老人。
宫里的变动,让杨廷和感觉一阵头疼。
杨廷和一方面希望把一些擅权的太监换下来,又怕一下子更替太多,影响朝局稳定,还会让小皇帝逐步掌控权力,然后腾出手对文官集团发难,所以在这件事上纠结万分。
不然的话,以其文官集团领袖的身份,吩咐下去,让御史言官不要拿那些大太监的过失参劾,估计谷大用、丘聚、魏彬乃至张永等人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拉下马来。
但朱四在起用萧敬等几名老太监后,杨廷和稍微放下心来。
如此说明朱四并不是任人唯亲,加上其在朝堂下诏起用一些老臣,诸如孙交、费宏和谢迁等人,算得上是言行合一,至少没让杨廷和觉得新皇在用人方面不可忍受。
“父亲,礼部上奏后,陛下已传旨地方,近日便会令兴王妃赶赴京师,若是兴王妃到京后,陛下岂能甘心令其长住宫外?到时再起名分之争,该当如何?”
这天杨廷和回到家,满脑子都是朝堂事务,思绪纷乱,此时杨慎不识趣地出现在他面前。
杨廷和不耐烦道:“等兴王妃到京后再说吧。”
杨慎道:“父亲为何要改变态度?如此岂非置联名上奏的众新科翰林于不仁不义之地步?”
似乎杨慎看不惯父亲的举动,在大礼议这件事上,杨慎可能要比杨廷和更加偏激,就在于杨慎年轻气盛,在朝地位不高,只会认死理,而不像杨廷和这样主持大局之人,需要转圜腾挪。
这也是为何后来杨慎的下场要比他爹惨很多的原因,虽然他学问高,但政治立场上却死轴,几乎到了不识时务的地步。
左顺门事件他是发起者,最后皇帝不找他问罪找谁?
杨廷和长呼一口气:“为父一切都是为大局着想,儒家注重仁孝,不能苛责陛下太多,其一心奉养生母,乃可成为天下仁义之表率,凡事都要师出有名。”
杨慎心有不甘,但被父亲如此语重心长教训后,只能低下头聆听教诲。
杨廷和道:“至于那些新科进士,仗义执言乃臣子本分,若是陛下因此而容不得他们,那陛下有何面目自称仁君?自古以来明君者,当不以好恶取士。哦对了,那个朱浩……”
杨慎道:“孩儿也想跟父亲提一下朱浩,孩儿认为,此子或可当大用。”
“哦!?”
杨廷和满脑子疑问,皱眉道,“先前你不是说他不知进退,犹如墙头草?为何这才过去几日,你对他便有如此改观?便因他听从于你,带头联名?”
杨慎摇摇头:“回父亲的话,并非如此。孩儿只是设身处地以其角度思考问题……其为出自安陆之地的新科状元,必然受到陛下关注,明哲保身并无过错,且他在大是大非上并无偏私,是为儿所欣赏。”
“是吗?”
杨廷和眉头紧皱。
换作以往,他绝对不会接纳朱浩这种夹缝求存的骑墙派,但现在却不得慎重考虑。
杨慎道:“儿当年进翰林院,与他心态多有相似,他到现在都力求中立立场,实在难能可贵。还是父亲您说,他作为锦衣卫朱家出身,已无可能投靠新皇,那为何不充分利用他的身份,为己所用?”
杨慎反过头来教育老爹,是你说朱浩系朝廷用来监视兴王府的锦衣卫朱家子弟,尤其朱家还参与谋害新皇兄长,现在你却不相信他,算哪门子道理?
杨廷和点点头。
以其老谋深算,自然会怀疑朱浩如此做是否别有用心,或许朱浩一开始就是想跟杨慎打共情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