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间深深看了她一眼:“能不能跟朕好好说话?”
沈妙言别过视线,没接话。
沉默良久,楚云间抬手示意屋中伺候的人都退下,素问望向沈妙言,见她没有意见,这才跟着退下。
楼阁中只剩两人时,楚云间才继续说道:“朕怀疑,沈朋勾结他国,暗中出卖楚国的情报。”
沈妙言一怔,抬眸盯着他,他面容冷肃,不似玩笑。
她盯了良久,忽然狂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楼阁之中,格外刺耳。
楚云间重重将手中杯盏搁到桌案上,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你笑什么?”
“我记得,你给我父亲罗织的罪名里,就有叛国这一项吧?楚云间,没想到真正叛国之人却是冤枉我父亲的庶叔,这还真是讽刺!”
沈妙言说着,见桌上有酒,便给自己倒了大碗,毫不犹豫地一口干下,辣得直咳嗽,却依旧推拒对方送到她手边的茶水,又倒了满满一碗,颤颤朝他举起,琥珀色瞳眸中满是冷讽,唇角咧开一道邪气的弧度:“楚云间,你给自己找了个好谋臣!”
楚云间没说话。
沈妙言笑得愈发讽刺,自个儿饮尽那碗酒,起身踉踉跄跄往厢房门口走。
却在转身的一刹那,泪流满面。
纤细干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泪水顺着尖俏的下颌淌落在地,她努力扬起微笑,瞳眸里却满满都是无法遮掩的痛楚。
这世道就是如此,为国尽心尽力的忠臣遭背弃死于非命,投靠他国鱼肉百姓的奸臣却得重用大富大贵……
这年轻的皇帝还说什么稳固江山、推行新政,朝堂之上尚且毫无公正可言,皇城外的疆土,又谈何公正?
那酒很烈,她脚下一软,径直扑倒在地。
她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在这一刻,恨极了这黑白颠倒的国度!
楚云间眼睫低垂坐在圆桌旁,紧攥着酒杯,一声不吭。
过去他做错很多,可他的出发点,是为了让楚国更加强大。
他只是,用错了法子……
女孩儿的哭声萦绕在耳边,叫他整个人都焦躁难安。
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那些所谓诛杀沈国公只是为了更好的收拢权力、更好的树立威信的谎言,勉强安慰他自己的那些谎话被这哭声撕裂,他的心抽痛得厉害,后悔如潮水来袭,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湮灭。
他知道天子一言九鼎,他知道天子是绝不能反悔的。
一旦对做过的决策生出悔意,心就会不再冷硬。
皇座,就会不再稳固。
可他没有办法,他就是后悔了。
低垂的眼睫完美地遮掩住瞳眸里的慌乱,他放下酒盏站起身,直到确定那颗心不再狂跳,才缓步走到沈妙言跟前,将她扶起来,捧着她泪痕交错的小脸,认认真真地为她擦拭眼泪。
沈妙言眼圈通红,好容易才哭罢,他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随手取下发顶的盘龙金簪。
满头青丝倾泻而下,春阳从禅房雕窗洒进来,他站在微光里,面若朗月,色若春晓:“沈妙言,朕对不起你。”
沈妙言别过视线,似是不想看见他。
楚云间沉默半晌,从腰间抽出长剑,攥住他的一束发丝,毫不犹豫地割断。
天子断发!
沈妙言震惊地望向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尚且不可随意断发,楚云间他身为皇帝,竟然割断了头发?!
楚云间随手将那束发丝抛洒到空中,雅致俊朗的脸上,笑容真诚:“妙言,朕说过,朕曾错过你的许多时光,从现在开始,朕愿意一点一滴,补偿回来!”
他提着剑,面带笑容,声音温润犹如融化的春日溪水。
沈妙言手指蜷起,在这一刻,心乱如麻。
良久后,她轻声道:“断发,也偿不尽你犯下的罪孽。”
“朕知道,朕正在努力,将过往的所有错误,一点点扳正。”楚云间说着,低头看了看手中长剑,旋即将那柄剑递给沈妙言,“你若觉得非得以命偿命才可罢休,朕这条命,你拿去就是。”
沈妙言缓缓接过剑,剑光寒凉。
而面前的男人握住锋利的剑刃,“他应当教过你,心脏在哪个位置吧?”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淌落在地,可他毫不在乎,英俊的脸上,只挂着几许微笑,整个人都泛出一层似水柔光来。
浪子回头,金不换。
楚云间觉得现在回头,并不晚。
沈妙言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颤,脑海中剧烈做着斗争。
现在的确是杀他的大好时机,可为什么,她竟然下不去手?!
明明,如此恨他……
楚云间见状,便只微微一笑:“你是担心朕死后,他们会将你问斩吗?不用怕,朕不会叫你死。”
说着,松开剑刃,走到桌前,从袍摆上撕下一块锦布,蘸着他自己的鲜血,在锦布上书写下了赦罪诏书。
落款处,他按了手印,还不忘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玺,盖了戳。
他将那赦罪诏书递给沈妙言,笑容依旧温柔:“如此,可放心了?”
沈妙言接过,盯着上面鲜红的字迹,琥珀色瞳眸中满是不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沈妙言将诏书叠好放进怀中,再度握住那柄剑,暖暖的阳光照耀在剑身上,竟也现出几分寒意来。
她犹豫良久,最后“哐当”一声,将那柄剑丢到地上,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去。
楚云间转身看她,眼底有着惊喜:“妙言?”
“这样做不光彩……”沈妙言回头看他,清丽白嫩的面庞上一派凉薄之色,“并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你,而是这样报仇,并不光彩。”
她说完,朝前走了两步,手指顿在木门上,沉默片刻,又道:“若想好好治理楚国,就该任用贤能。你朝中奸佞当道,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
楚云间盯着她的背影,素白的裙角很快消失在拐角处,她的身影充满了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他的身边。
他往后踉跄了一步,最后靠在圆桌上,缓缓地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