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帝话音落下好久,场中还是鸦雀无声,众人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从虞夏到战国,从来没有哪一国的法律是为了公平正义,从没有哪一任君王公侯从百姓角度指定法律。
法律存在本身,就是为了维护上位者统治,法家法、术、势三派皆是如此。
“能听到陛下这一番话,老夫能瞑上一目了。”
荀子欣慰道。
他的弟子中,成材者众多,可却没有一人为儒家传承。
救世的学问,到了韩非、李斯耳中就成了维护统治的法家学说,到了张苍、陆贾耳中就成了求长生和争辩。
荀子没有苛责他的弟子,他甚至还鼓励弟子们要有自己的见解,弟子不必不如师嘛。
但在内心深处,他却不可避免地有丝遗憾,他的传人,能和他一道走在同一条道上的人,在哪里呢?
直到那个少年跋山涉水,自秦向齐,三顾学宫而不辞辛苦邀请他,与他坐而论道,他才了却了这个遗憾。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荀子还是荀子,而那个少年摇身一变,成为了秦国皇帝,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二皇帝的心,究竟还是不是那个少年之心,荀子心落不到底。
现在看来,还是曾经那个少年。
二皇帝低下头颅,做出一副真心求教的样子。
人有两只眼睛,荀子只能闭上一只,那另一只呢?后必有教!
荀子自称儒家传人,实际诸子百家无所不精,是当世唯一一个被鬼谷子看上的人杰。
临终之际,最为重要的教诲,嬴成蟜又怎能不认真倾听。
他这个竖子常无的放矢,荀子却从不说没头没尾的虚话,空话。
“陛下说出了老夫心中所想,儒家之念。既然如此,为何不按照《秦律》,宣布陈平罪状,公开处置呢?”
嬴成蟜闭口不言。
这怎么公开处置?下屠城命令的是他亲哥。
密谋者夷三族,那亲自动手下令的始皇帝呢?
夷三族肯定是不可能,但给“亡故”的始皇帝加罪名,嬴成蟜也不愿意。
他向来就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从不否认这一点。
“是先王的关系罢。”
荀子不再难为二皇帝,再次自问自答。
“公开宣布陈平罪状杀死陈平,就意味着先王下达的屠兰陵命令是错的,陛下不愿意在先王名声上添一星半点的瑕疵,哪怕这名声是他自己败的。”
嬴成蟜面有愧色,但没有再装聋作哑,而是一脸坦然道:
“昔年伍子胥为报父仇,攻进楚国以后,把楚平王的尸体挖出来鞭尸泄愤。荀子乃大儒,断做不出鞭打死人这等事。可兄长有过,弟代受之,可鞭成蟜。朕知道朕受再多的鞭刑也不能要兰陵县两城人瞑目,还不上这血债。可要让先王名声扫地,朕是绝对不允许的,只能让荀子失望了。”
“老夫没有失望,亲者相隐,人之天性,有什么可失望的呢?”
荀子指着趴在地上放弃挣扎的陈平。
“卿的意思是,公开审理,必要从重从严处罚之。处以极刑,是为了让黔首百姓知晓这样做的代价,要百姓引以为戒,心中生畏,形成正义之风。可现在既然无法公开审理,陛下又为什么要折磨他呢?是为了卿报不平乎?陛下可曾想过,你放任莽夫折磨陈平,这等行为是正确的嘛?”
嬴成蟜万万没想到,荀子纠结的居然是此事,哂然一笑,抱抱拳。
“朕曾听闻一个道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恶人还需恶人磨。对待这样的恶人,就该用最残酷的手段。朕的思想境界没有荀子高,朕以为朕的行为再正确不过。朕甚至还以为,这刑罚对他来说太轻!犹不解恨!”
一瞬间,众人立刻看二皇帝顺眼许多,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和他们生气的时候一般无二。
走下高台的二皇帝,浑然变了个样,去除了皇帝的高高在上,加上了凡人的七情六欲。
没错,这贼子就该受这样的酷刑!
若不是荀子命不久矣,张苍、陆贾、韩非等一众弟子,非要拍手喝一个彩字。
荀子不需要回头,也知道身后弟子们都是什么心理。
儒家没有宽恕。
力能举城门的孔老夫子的教导是,和有大仇的敌人,共顶一片天空都不行,天天都要枕着盾牌拿着武器睡觉,见面就弄死他!
“所以,陛下是为自己欲望做此事,否?”
嬴成蟜随意点点头,其实他心中以为是在替天行道,是在为兰陵县死去的那两城百姓报仇雪恨。
但这话没有必要说,他不想要老人最后一段路在争辩论道中走过,顺着说两句话又不会死。
好胜心不可以没有,但也不可以太强。
无则咸鱼,多则自伤。
“这就是卿闭不上的眼睛。陛下仇恨陈平残酷的手段,却又为了自己欲望,而同样使用了残酷的手段。卿以为不妥,大为不妥。我记得陛下写过的小说中,有一本叫《楚留香》,陛下给楚留香偷窃富人金钱,发给穷苦百姓的做法,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劫富济贫。偷盗违背《秦律》,若是秦国境内真的有这么一个楚留香,陛下是抓还是不抓呢?”
嬴成蟜不解地道:
“这个问题早在先生看《楚留香》的时候,朕就与先生说过了。楚留香是文学创作,并不能在现实复刻。盗窃就是盗窃,不因为财产的用处而覆正义之名。只有一种情况,朕会为楚留香拍案叫好,世道不公。富人不择手段压榨百姓积累财富,官员与之沆瀣一气偏帮一方。黔首无处呐喊,得不到最起码的公平。法律不公允,就没有威信力,就没有遵守的必要,就该联合起来砸碎了这狗日的世道,敢叫日月换新天。”
韩非静静听着,没有什么表情,这种言论他早在长安君府的时候就听的多了。
但张苍、陆贾、毛亨等人却是睁大眼睛,老师就要死去之事,都盖不住此时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统治者。
你是皇帝啊,你应该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你怎么比反贼还反贼?
荀子头脑更晕眩了,他的时日不多了,但他脸上的笑容却多了起来。
只有这样的皇帝,站在民一边的皇帝,才能要他心中的愿景实现,才能让他幻想中的盛世,真正来临。
幼有所依,老有所养。
民不惧官,贼不能现于青天白日之下!
二皇帝,距离荀子心中最完美的皇帝人选,只差那么一点。
他要补上这最后一点。
“那除了身份不同,陛下现在所为,和楚留香的劫富济贫,又有什么区别呢?残酷的手段,不论在谁的手上,都不该出现。陛下曾与老夫说过一句话,当你在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着你。无论心中多么憎恨罪恶,也不要成为罪恶本身。”
荀子笑笑,转头看着东去的江水。
“陛下比我们看得都远,王诩曾说过,这是时代的局限性,连他也不能免俗。春秋战场上逃跑不追的礼仪,放到现在就是一个笑话。今人不能理解古人的愚蠢行为,希望卿现在所言,陛下不会觉得愚蠢。将死之言成了笑话,卿就真的无法瞑目了。”
嬴成蟜上前两步,在荀子身边静静伫立。
他的思绪顺着渭河之水远去,回到了前世。
两千年后,就该以恶治恶嘛?那法律是做什么的呢?
如果法律不能惩治罪恶,那法律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可如果法律可以惩治罪恶,那就不该动用罪恶手段对付罪恶。
井岚和马田的大规模械斗,步炮协同作战,致使全面禁枪。若是荀子说的不对,那就该坐看两村拼个你死我活。
两千年后,荀子无错。
嬴成蟜揉揉被欲望蒙蔽的眼睛,手放下来的时候,自觉清明了许多。
他扬起头,冲着远处的荆轲轻喊:
“给他个痛快。”
荆轲应了一声,蹲下身子,匕首在指尖跳跃不断。
他看着脸色铁青,出气多进气少的陈平,略有些敬佩地叹了口气。
“临死也没说句求饶的话,是个男人,冲这一点,我要你做个明白鬼,问罢。”
陈平眼中的疑惑之色根本瞒不过他。
陈平双手撑地,吃力爬起,四肢着地跪在冻土上,像是一条落魄的狗。
“秦王为什么杀我。”
“因为你屠了兰陵县,两次。”
“不可能!”
陈平抬头冲着二皇帝嘶喊,见二皇帝视线都不往这边落,绝望地移到荆轲脸上。
“秦王怎会关心那些贱民!”
他见过的所有上位者,不管是天氏三兄弟,还是张家张良,还是张耳、陈馀二贤,还是魏王豹,没有一个人在乎百姓的命。
比所有人身份都要尊贵的秦王,怎么会为了那些贱民的命,而杀掉他这个早就证明过自身能力的贤人呢?
“陛下不喜欢听到贱民这两个字,天下各业,各人,前都不该有贱字,包括商贾。”
荆轲静静陈述。
按陈平所述,他荆轲就是贱民,商人吕不韦是贱商。
长安君府,没有贵人!
“我不信,我不信!天下岂能有这样的王!”
陈平疯狂摇头,肿胀的脸上满是疯狂神色,秦王杀他一定令有原因,而不是因为狗屁的贱民!
不知从哪来的一股气力,他扑到荆轲身上,揪着荆轲衣服,大声质问道:
“你武功高强,明明可以把我抓回咸阳,为何要在大梁外现身,自报家门,说秦王请我去咸阳!别说你喜欢如此,你是天下第一刺客!你要是说不通,就证明不是在我来的路上,就是我在牢里的这段时间,有不利我的事发生,要秦王放弃了我!是不是魏王说我不忠?这是反间计,是魏王先要杀我在前,我叛在后!”
任凭陈平发疯的荆轲,眼中流露出怜悯神色,聪明人都这么喜欢脑补嘛?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我很佩服你。我之所以现身见你,言说陛下请你来咸阳,都是陛下命令。陛下说你智商极高,若是强行拿你,以你之能,这一路上保不齐就出什么变故,我不一定看得住你。但只要说是陛下请你来,就没有意外。以你心性,你会欢喜地自投罗网,陛下说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实在不明白,你谋害了兰陵两城人,是怎么敢来见陛下的?你这样的人,陛下请你来,只能是请你去死。”
陈平张大嘴,松开手,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一片死灰。
荆轲说的话虽然很绕,但他听懂了,他小瞧了秦王。
先是用计要始皇帝屠城,还是两次,将始皇帝当做牵线木偶。
后天天和魏王豹相处,将魏王豹玩弄在股掌之间。
两次经历,以致他不知不觉就对新的秦王有了小视之心,以为所有的王都不过如此。
他扬起头,看向从始至终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的二皇帝,嬴成蟜。
要他心灵失守的,不是秦王的智,而是秦王的心,天下怎会有不以民为贱的王呢?
风在嘶吼,吹得陈平眼中进了沙子。
他抬起手,用力揉!使劲揉!
视线混沌一片时,他脑海中却出现了以为早已忘却的阿父面孔。
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地养活他的阿父,失去了那块地。
报官无用,权力向来只帮权势者。
最终为了那块地,死在了权力下,无声无息。
一个大活人死了,还不如村里杀头猪。
他抽动鼻子,喉头哽咽。
如果当初是秦王主事,他的阿父是不是不会死,是不是良田也能要回来,是不是阿母也不会改嫁。
是不是,他也不会去杀猪分肉,最终把全村的人都当猪杀了,成为满口贱民的陈平……
泪水冲着脸上的污秽,混着血,流下来。
荆轲一脸错愕。
任他百般折磨也不服软的陈平,怎么被几句话说哭了?
是因为不想死,所以流下后悔的眼泪罢?
“你哭也没用,哭也要死,做个明白鬼上路,是我对你最后的优待。”
陈平放下手,眼眶红肿,看着二皇帝,声嘶力竭地大喊:
“悔未生在此时,未生在陛下治下。”
伸手,入怀,摸出那把杀了大梁丞相府所有人的匕首,自插心脏。
拔出视之,胸口血如泉涌,匕首滴血不沾。
陈平笑了。
“荆轲,我的匕首,比你的好罢?送你了。”
递出匕首,倒地,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