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为什么要砍我?”犹豫许久,我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他却望着水幕外面出神,目光恍惚,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问话。
我等了许久,他才转过头来,道:“你从姑射洲而来,可还记得那位修士?”
我猛然一惊,白衣修士,灌溉我以琼浆玉露的修士。他的模样我记不太清了,然而,那眼底的一颗黑痣,却与此时眼前的宗荀有了重合。
我抑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你……你……是他么?”
他淡淡地道:“倒不如说,泓萧是他。”
“泓萧将军是他……”我心中茫然,“为什么?”
果然,我的存在不是偶然间的机缘,是他有意为之。只是为什么?他为什么选择我?
宗荀道:“此番去了人间,一切都会明白的。”
我不再问他,他的神情告诉我他不会再说什么了。我怅然若失,默默回到石室,不知什么时候竟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不知道为什么,木神殿下寝室中的石床总是这么好睡。不过这一次我没做梦,一场酣眠,解了数月寒潭侵蚀的疲乏。
槐翁和宗荀都不在洞窟内,只有榆嫂坐在石厅一株凌霄花下,手中不知道在绣什么。
我走过去问:“婆婆,你在干什么呢?”
榆嫂抬头对我一笑,“阿芒,快来坐下,看看婆婆我这个帕子好不好看?”
我凑过去一瞧,那竟是张绣着鸳鸯的大红绣帕,用来遮新娘子头面用的。
榆嫂拿着帕子轻轻摩挲,叹道:“当年没有用上,三千年了,颜色已经不及当年鲜亮了。”
我问:“是您给木神准备的么?”
榆嫂点点头,对我道:“你忘记了很多事情,不过别怕,总会想起来的。这喜帕你先带上,到了人间会有用处。”
我接过帕子仔细瞧了瞧,“什么用处?”
“这帕子上面的缕缕金线,便是你当年对他的情丝,若在人间找不到他,金线会给你指引。”
我看着上面绣鸳鸯的金线,道:“婆婆,你说我是木神殿下,可是,我……真的不是。我清清楚楚记着,我是姑射洲的一截桃花枝。”
榆嫂却不听我言,紧紧握住我的手,“此番下界一定小心。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记住,桃花坞总是你的归处。”
唉,我只好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纵然我不是木神殿下,也必然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榆嫂道:“天兕将那位花神送进来,是要拦你的去路,你放心,这件事槐翁会解决的。”
我拧眉问:“什么意思?”
“你要去人间,那位花神定然千方百计阻拦。”
“槐翁要怎么解决?不会要杀花神女夷吧?槐翁现在在哪?”
榆嫂道:“大概都在桃花林。”
“啊!我去看一下。”我匆匆出水幕往桃林的方向去,女夷是死是活我不管,但我要问清楚当年钩吻的事情。
然而到了桃林,却没见槐翁和女夷的影子,只见幻化成人形的小藤条精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桃花缤纷扑了她满身。
我扶起小藤条精探了探她的气息,虽然微弱却还有气,于是便在她背上渡入几缕真气,她悠悠转醒,脸色苍白如纸。
“小叶,你怎么了?是谁伤你?”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半响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无奈道:“别这样啊,怎么说你也几万岁高龄了,怎么还是个小哭包,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哭了好一会,才停下来抽抽噎噎地道:“是我姐姐,她回来了。”
我奇道:“难不成是她将你打成这样的?”
花神女夷虽淡漠无情,却不至于也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妹妹吧?
小叶咬牙切齿,“很惊讶吗?我当年给了她两万七千年的修为,她便是如此对我。”
我点点头,席地而坐,“是有点惊讶。不过想来你姐姐对你也不好,否则她在仙都当花神女夷,风光无限之时,却怎么不来看你这个妹妹一眼?”
小叶凄然,低头道:“你说的对,是我的错。”
我问:“你为什么送她修为,难道果真是心甘情愿为了成全她对宗荀的情意?”
小叶摇了摇头,“不是,我自然也有私心……我想着她若能打败你,必定能取代你在天界的位置,到时候仙都封神,岂能不提携提携我这个妹妹?谁知道,呵呵,谁知道……”
我叹道:“谁知道她这三千年对你不闻不问,全当你是死的。”
小叶扯住我的衣袖,“我对不起你,如今也无颜求你的原谅了。只是,我真的很想为你做点事情……”
我心存狐疑,这小藤条精看起来天真无辜,可别像她姐姐那样口蜜腹剑。我道:“倒不必。你姐姐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凭她的本事,很容易。”
“她是要杀我的,我的存在提醒她那段不堪的过往。不过宗荀出手阻止了她。”
“宗荀?他现在在哪里?”
“他将我姐姐带走了。”小叶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带我去。”
我看出她有些犹豫,不过最终她还是艰难站起来,“我带你去悬倒崖。”
桃林尽头竟是一处万丈深渊,举目望去,空中悬浮着几座高山,对岸的断崖如斧劈刀削扑面而来。
眼前有两条路,向上是一条蜿蜒的山路,似乎可以通向空中高山之顶。向前是一条锁链桥,通往对面的悬崖,桥下便是漆黑一片的深渊。
小叶率先朝锁链桥上走去,我停步问:“宗荀和你姐姐在对面么?”
她回头对我道:“你不相信我,可以在这里等这宗荀回来。我要去找她做个了断。”
我颇犹豫,前路不知是否艰险,若真中了这小藤条精的奸计可怎么办?
然而她此刻决然的眼神打消了我的顾虑,我信了她的话,随她走上铁桥。
桥上雾气弥漫,向下看只是一片黑暗,不知道这深渊下面是什么。
小藤条精道:“姐姐不要往下看。”
“嗯?有什么说法?”
“你往下看,它就会引你情不自禁往下跳。”
“这可奇了,难不成这桥下深渊有什么魔力?”
“这我就不知道了。”
小藤条精兀自向前走,我紧跟其后,这桥看着不长,走起来却费了很多功夫,大概过了三炷香时间我们才走到尽头。
对面的景象不像桃花林那样和睦,竟是妖气横生,枯草遍布,怪石嶙峋。
我拧眉道:“桃花坞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已经不是桃花坞了。”小藤条精举目四望,凄然道:“这里是我和姐姐生长的地方。”
我眯了眯眼睛,花神虽然心肠不好,生的却美艳,没想到是从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小藤条精叹道:“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天地精华眷顾此处,灵力充沛,草木繁茂,遍地精灵皆是仙骨……”
她纤细的指尖触碰向一截枯败的灰色枝桠,那枝桠轻轻颤了颤,冒出一股青灰的雾,看起来像是有毒的。
我提醒道:“不要碰。”
她却不以为然,“没事的。我苟活这么多年,只是想再见她一面,问问她这些年有没有过一转念的记起她还有个妹妹,如今既要了结,我也再无留念了。”
我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从那青灰色的雾气中扯回来,正色道:“为你自己活,不要为你姐姐活。”
我倒霉了三千年都还没有想过死呢,纵然天地待我不仁,我也还是觉得活着好,死了有什么意思?
宗荀的声音从远处的雾霭中传来,我循声过去,穿过重重雾气,远远望见一株枯树下,宗荀坐在轮椅,女夷则跪地半身伏在他的膝上。
她的红衣在一片黯淡的青灰色中显得异常突兀。
我驻足不前,尽量收敛气机,这个位置,宗荀和女夷都看不见我。
“君上,我很久没有这样伏在你的膝上了。”
女夷的声音不轻不重,我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忽觉说不出的凄然。这样哀伤欲绝的语气,谁能想到是出自九重天阙的花神殿下。
宗荀的手指缠绕着她的一缕长发,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轻拍,好似在安慰她,不过他的目光却淡薄悠远,望向远处悬浮的山。
一时间我竟对女夷生出几分同情,纵使她心肠歹毒,但在宗荀面前,却始终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女夷抬头看向宗荀,叹道:“几千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当年我初见你的模样。”
宗荀缓缓摇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宗荀的一缕魂魄,他已经死了。”
女夷摇头:“不,没有!我在天上看了你三千年了,你好好活着,身为泓萧将军好好活着。”
宗荀呵呵一笑,讥讽道:“好好活着么?令三界妖邪闻风丧胆的泓萧将军,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罢了。”
女夷伸手抚摸他的半张脸,泪水滴滴落在他的衣衫上,“为什么你一定要念着她,我哪里不好,为什么就不能正眼看看我?”
这话真是令人心碎,我也不禁凄然,女夷心中的痛苦,我又何尝没有经受过?第一世情劫归来,我对泓萧将军不也是如此么?
感同身受,对女夷的怨恨竟少了几分。她是可恨之人,却也着实可怜。
宗荀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子,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轻轻叹息一声,“美丽的东西,谁人不喜欢呢?若是当年的宗荀,爱四海八荒一切可爱之物,见了你,也定要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