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烬推着池芯回房的路上,池芯问她,“娘和你说什么了?”
“让我这几日在家陪你,也见见家里其他人。再过些日子,娘说会带我去家里的铺子看看,也看看我能做什么,给我安排一个生计。”
池长青当然还盘问了她许多其他的问题,尤其是她的身世,可惜池烬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编了一通应付过池长青。后来,就是池烬在问池长青关于池芯的身子,池长青说,池芯刚出生时并没有哪里不正常,只是随着他渐渐长大,她们才发现,他的双腿天生瘫软无力,不能行走,看过的所有大夫都说这是胎中带来,是不可医治的绝症,如今所用『药』也都是为了保持他下肢的知觉,不至于彻底坏死,以及他气血亏欠的不足之症,至于每日用『药』情况和一干注意事项,池长青显然也并不十分清楚,只说照顾池芯起居的公公和小侍们自然知晓。
这些,就没必要告诉他了。
初春的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池烬慢悠悠地推着轮椅,走过院中曲折的长廊,院中的草木一片欣欣向荣,她觉得这种悠闲的感觉很是新奇,大概在她丢失的过去中,很少会有这种散漫的时光。
池烬问池芯,“你平日,都做些什么?”她有些好奇,不能行走的病美人是做什么来消遣时光,是琴棋或是书画?
“做宫灯。”
答案有些出人意料,池烬想起了昨夜在房间里看见的那盏极为精致的八角宫灯,一抬头,正好看到长廊的房梁上,也挂着一盏,这次,是一盏圆鼓灯,缎面灯罩上是用她看不出材质的细丝编织而成的鸟雀图案,鸟雀的绿豆眼编得灵动『逼』人,栩栩如生。池烬抬高手,『摸』了『摸』圆鼓灯垂下的流苏,“这些,都是你做的?”
池芯点头,做如此精致的宫灯其实极耗费功夫,就像这圆鼓灯上的图案,是他一刀刀拉出竹丝,给竹丝染『色』,一丝一点编织而成,做这么一盏灯,就需要花费一个月,但对于他这种行动不便的人来说,如此消磨时间的事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池烬说要看他做宫灯,看了一会又说要学,池芯便教她给竹片拉丝,但她根本不是这块料,半天下来,就毁了池芯所有的竹片。
池烬『摸』了『摸』鼻子,“你还有竹片不?”
“家里没了。”池芯道,“集市上有卖竹子,我会让侍从买回来,劈成小片。”
池烬看着池芯过于白皙但是毫无血『色』以至于显得很不健康的肤『色』,摇头道,“不用侍从,我们自己去买竹子。”
池芯迟疑道,“我,我很少出门。”
池长青没说池芯的身体情况允不允许他适度的外出,池烬顿了顿,问道,“是身体不适合出门?”
池芯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只是…我这个样子,去哪里都要依靠别人…”以前他也曾愿意出门去自己亲自挑选做宫灯用的木料竹料、绸缎丝线,直到有一次碰巧听到轮流推他出门的几个小侍在和其他人抱怨,说他瘸了腿还一点不识趣,非要出门,每次推轮椅都累得他们够呛。他至今都能记得,其中有个尖利的声音说,就这样的瘸子,怎么还偏生命好,生在富贵人家,就这种活着只会麻烦别人的废人,不如死了算了。虽然那几个小侍后来已经被爹发卖了,但他却已经并不愿意再出门了,何况,他也不想看见那些落在身上或鄙夷或可惜或同情的视线。
“我又不是别人。”池烬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抓过他捏着膝盖衣服的手捏在掌心,视线相触,那双总是湿漉漉盈满水光的眼睛看过来,池烬觉得她心都快酥了,她又问道,“天气这么好,你的妻主,不是别人,带你出门去走走,可好?”
池芯点了点头,池烬喊了池芯院内伺候的公公过来,问公子出门需要注意什么,带些什么。公公拿了一件稍厚些的外衣,以防起风,又道,“公子每日都会午睡一个时辰。”
“知道了,晌午前会回来。”
轮椅推过青石板,石缝间的草芽一根根顽强挺立着,迎面吹来的微风让池芯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渐渐沉静下来,他替池烬指着路,让她去城东花市,边指路边道,“竹子不能用今年的新竹,新竹水分太多,不好拉丝,也不能用太老的陈竹,又太干,我试过,最好就是三年生的斑竹,韧『性』最好,不过斑竹少见,不常能买到,退而求其次,便用慈竹。”
春日里的花市最是热闹,老远就能看见姹紫嫣红一片花海,卖竹子的人家很少,池烬推着池芯,小心避开运花的板车,池芯的视线左右逡巡,寻找竹子。他募地双眼一亮,指向右前方,正要开口让池烬往那过去,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他将要开口的话,他转过头去,就见到走过来的人。
“唉哟,池家的瘸子也敢出门了,可真是难得一见。”
男人身后带着两个小侍,池芯认得他,是宁家的公子,但池芯并不记得两人有过多少交集,他有什么曾得罪过这位宁公子的地方,值得他口出恶言。池芯对上了宁珏落在他双腿的视线,池烬推着他一路走来,落在身上的视线并不算少,但这是恶意最满的一次。
池芯都没来得及对此作出什么反应,他先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妻主略带寒凉的声音,她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的人,就干脆别开口了。”
然后,就是宁珏身后小侍的尖叫声,池芯不知道池烬是什么时候站到他前面去的,她随手从路边抽来的一根花枝,断裂的尖刺位置正抵在宁珏喉间。从池芯的角度,能看到她眼中毫无情绪仿佛此刻面前的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嘴角带起的凉薄笑意,让池芯感到无比陌生。
池芯伸手一把拽住了池烬的胳膊,“妻主。”
旁边经过的路人低着头避开了几人,左手边花铺的老板将脑袋藏在了一大盆马蹄莲后面,池烬回头看了池芯一眼,半晌,她扔了手中的断枝,对已经被吓傻的主仆道,“滚。”
宁珏跌跌撞撞往反方向跑去,两个小侍追着离去。池芯还死命拽着池烬的胳膊,他舒了口气,“你可真能吓人,莫说他被吓唬到了,我都被吓到了,还以为你真的要戳穿他的喉管。”
池烬低下头,看着他还留在自己臂弯里的手,她一根根拨开他的手指,又握住,“我没吓他。”她看着池芯一字一顿认真道,“我是怕吓到你,所以让他滚了。”
池芯看向她的双眼,想从中看到一丝玩笑,但他没能找到。
温柔的笑意一点点,慢慢回到她的眼中,填满了之前了无情绪的冰冷,池烬重新推起了轮椅,“走罢,我看到竹子了。”
池芯尽可能将之前那一幕抛到了脑后,他认真挑选起了合适的竹节,让店家劈成了一小段一小段,用粗布包起来搁在腿上。往回走的时候,两人在半路被拦了下来,宁珏带了好些手持棍棒的下人又回来了,一副要找回场子的模样。
宁珏摇着其中一个女人的袖子,指着池烬,“就是她。”
女人身后一个面相有些粗鄙的矮个女人上前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柳姐,居然是那个昏过去顶替你入赘到池家的。”
柳化宣显然也认出了池烬的脸,她嗤笑了一声,“一个泥腿子,沾了我的光入赘到了池家,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一转头对上宁珏,又是另一副多情面孔,“小珏你也知道,当初池家主想要让我入赘池家,娶这个瘸子,我心里只有你,哪里能答应,奈何池家仗势欺人,『逼』我就范,不得已,我只能在大婚之日,捡了个人来顶替。”柳化宣指了指池烬,“喏,就是她,你别看她如今换了身衣服人模狗样,其实原本就是个摆不上台面的泥腿子。”
宁珏看着池烬的脸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鄙夷道,“我就说,除了那些看上池家家产的混子,还有谁会娶这么个瘸子。”
“谁说不是呢?”柳化宣附和道,她对着身后手持棍棒的人一吆喝,“来,给我狠狠揍那个女人一顿。”
池烬将轮椅往后拉开两步,一抬腿,一脚踢飞了最快冲上来的矮个女人,池芯听到她沉声道,“我早说了,不会说话的人,还是别再开口的好。”
一拥而上的人几下就被打翻,连滚带爬跑了个干净,只剩下柳化宣被池烬踩在脚下动弹不得,宁珏在旁边想跑又撇不下柳化宣,哆嗦着往后退。池烬徒手掰断了一根棍,她蹲下身,故技重施,将断口顶在了柳化宣的喉管位置。
池烬缓缓地,抬高手,断棍高高举起,猛地落下,就在快要用力砸向柳化宣喉管的时候,池芯的一声妻主打断了她。
断棍停在离柳化宣半寸远的位置,池烬叹了口气,站起身扔了手里断棍,“滚吧。”
“你,你给我等着。”柳化宣一拐一拐,和宁珏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池芯这次没再问池烬是不是真的想砸穿柳化宣的喉管,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用问了,他看向池烬,“这么粗的棍子,这样的力道,往脖子里砸,她丢的,大概不只会是声音,还有命。”
池烬无所谓道,“让一个人不能再开口有很多种办法,这也算一种。”
轻飘飘的语气让池芯有些不敢置信,他的眼神很好地表达出了他的想法,池烬推着他离开了这一段路,围观的人远远避开两人,一直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池烬突然道,“芯儿,我早上在前厅,说的那些关于出身的话,都是假的。或许听起来像是个骗子,但我确实,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但我想,就算失忆了,也改变不了我的本『性』。”
“如果,我就是这样的人呢?”池烬问他,池芯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反问道,“如果,我不希望你这样呢?”
池烬沉默了许久,久到池芯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无奈的声音终于从背后响起,“好吧,我尽量。”
“那现在,我们是不是该来谈谈你失忆的事了?”池芯皱眉道,“你如果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你怎么保证你以前没有娶过夫?”
池烬想,这你还真问倒我了,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在失忆前曾经娶过夫,就好像刚才她想对柳化宣和宁珏下手的时候驾轻就熟毫无违和感,面对池芯时架不住他一句话就对他有求必应的感觉却是极其陌生的。但说没有吧,毕竟失忆了太笃定听着都像是假话。说有吧,她除非不是失忆而是成了个傻子她才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