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芯的双眼有些执拗地看着她,还在等一个回答。
池烬推动起了轮椅,朝前走去,“我想,如果在这之前,我和你就已经成亲。”她说,“我一定不会忘了你。”
池芯嘟囔道,“油嘴滑舌。”
两人带着竹节回到池家,午后,池芯教池烬将竹节劈成了竹片,他在轮椅上打了个哈欠,池烬道,“你该去睡午觉了。去睡吧,醒来我就都劈好了。”
池烬将他推回房,没让公公和小侍帮忙,从轮椅上把他抄抱起来放到床上,池芯躺在枕头上,犯困的眼睛沾了床就有些睁不开了,他抓着池烬的手,问道,“如果你突然记起来了,发现,发现我和你的过去相比,不值一提,你会丢下我离开吗?”
“别胡思『乱』想了。”池烬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在池芯睡着前,隐约听到她说,“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的过去和你相比,一定不值一提。”
池烬悄声关上房门,退了出去,她没急着去劈竹片,而是叫来了池芯院中的公公小侍,问他的身体。
“公子每日晨昏各饮一次汤『药』,『药』方由城里固元堂最德高望重的朴大夫所开,隔日泡一次『药』浴,每三日一次艾炙、五日一次针灸,每个月会请朴大夫上门看诊,主要是看『药』方是否需要调整。”公公数着手指,旁边小侍补充道,“公子每日需要午睡,公子很怕冷。”
池烬一一听完,点头道,“行了,下去吧。”
池长青那日说,池芯的双腿到了最后,会彻底坏死失去知觉,如今所做的,便是在延缓这一步。池烬有些心不在焉地劈着竹片,一个不小心,一刀划在了左手虎口位置,顿时血流如注。
等池芯睡醒起来的时候,池烬将他抱到轮椅上,他看见她手上缠着的白『色』纱布,顿时有些急切地拉过了她的手,“怎么包扎成这个样子?”
“手抖了一下。”
劈好的竹片一块块堆在桌上,其中有那么几块沾上了些许红『色』血迹,池烬看他脸上有些自责,哄他道,“你看,这几片拉出来的竹丝直接就是红『色』,你都不用染『色』了。”
池芯剜了她一眼,“上『药』了吗?伤口深不深?”
“上了,伤口倒也不算深,不过…”
“什么?”
池烬『摸』了『摸』被刀切到的虎口位置,“放掉了点血,我倒是突然觉得,脑子清醒了几分。”
池芯不明白道,“什么意思?”
池烬眯起的眼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些模糊的片段画面出现在了脑海之中,画面中的自己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一呼之下,躬身者不知凡几。
她听到有人喊自己,“二少。”
池烬没有在模糊的回忆中沉浸太久,眼前人溢满关切的视线很快就将她拉回了现实,池烬心想,温柔乡当真是英雄冢,不管过去的自己是不是真的位高权重,在眼下此刻,当真都不值一提。
池烬学了几日也没能学会拉竹丝,她见到了池家的其他人,包括池芯那位将来会接下池家家业的庶妹池扬。池芯和他的庶妹感情平平,这也是王氏为什么一定要让池长青带着池烬看能给她安排什么合适的位置。王氏没生出女儿,没法『逼』池长青不将家业传给女儿而是给儿子最后间接落到外姓人手里,只能希望池芯的妻主可以立起来,当个管事多少有些在池家有些话语权,日后,也不至于让池芯跟着她受累。
几天后,池长青将池烬和池芯喊到了前厅,她问两人,“你们最近遇到过柳化宣了?”
池芯点头道,“几日前遇到了她和宁家的宁珏。”
“这个白眼狼。”池长青愤愤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还想招她入赘,她倒好,一个转头,入赘进宁家去了。”
池芯倒是没什么大反应,柳化宣确实生得极好,不然也不会让宁珏看上还让池长青动了招赘的念头。但自那日在花市见过柳化宣,池芯就无比庆幸这个女人看不上他。
“她不止入赘进了宁家,还将我金果堂的几个大客人一起挖走了。”柳化宣曾在池家金果堂当过账房,池长青当初提了想让她入赘的意思,她那个时候还没有得到宁珏肯定的答复,自然不会放过池家这块肥肉,一口应下,但很快,她就反悔了。池长青原本还想在她和池芯成亲后再提她一提,却不想,柳化宣找人来替婚不说,还想搞垮金果堂。
池家在皖山脚下有大片果园,如今金果堂的大客户被挖走,大量成熟的枇杷积压了下来,还有即将进入收货季的李子、杏子,眼见着都要滞销,无怪池长青要大骂白眼狼。
池芯问道,“皖城没有其他要大量收果实的商家了吗?邻近城镇呢?”
池长青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对池烬道,“我去金果堂看看情况,你随我同去罢。”
池芯拽着池烬的衣摆,“我和你一起去。”
池长青诧异地看过来,池芯向来不喜欢出门她是知道的,怎么竟会主动提要出门。池芯在母亲先是诧异后又看了眼池烬自以为了然的视线下耳根微微发烫,这些日子习惯了和池烬同进同出,他竟是一时冲动开了口。
沧烬包揽了他所有起居事宜,推着轮椅带他走街串巷,每日将他抱来抱去,这些日子,他甚至都没有因为双腿感到不便过。原来在身边人不会觉得他的双腿是累赘的时候,他其实并不介意离开家门,原本仅有能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
有她在的地方,他不用担心身边人会因为种种原因突然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或许她们觉得只是短暂离开留他在原地等待一个人也无妨,却永远无法理解那种在陌生人探究目光下不能行动的无助。
三人来到了池家金果堂,池烬发现斜对门有一家布局相似货架上堆满鲜果的商铺,门楣上挂着的牌匾写着佳果苑三个字,池长青顺着她视线道,“那就是宁家的佳果苑。”
池烬问池长青,“宁家果园规模,与我们相比如何?”
“占地规模基本差不多。”
“往年鲜果可有大批量滞销?”
“应该没有,怎么了?”池长青话刚问完,还没等池烬回答,她正好一眼看见斜对门佳果苑走出来的女人,顿时怒不可遏,大跨步走过去,“柳化宣。”
柳化宣被池长青一叫,转头看见三人,“池家主,池公子,和这位…”
池烬没接柳化宣的话,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化宣,看得柳化宣直发『毛』。池芯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池烬,就见她的视线扫过柳化宣的脖子,居然还一脸遗憾。
柳化宣显然还记着那日的仇,宁珏回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觉得她没用,她哄了好久才哄了回来,总算婚期照常没有出岔子,她如愿成为了宁家的新姑『奶』『奶』。柳化宣避开了池烬的视线,这个她捡回来替嫁的女人简直是个疯子,动起手来完全不可理喻,如今身边没人,柳化宣不敢说什么刺激人的话就怕她又发疯。
柳化宣暂时咽下了这口气,心道自己如今已是宁家姑『奶』『奶』,手里有钱有势,而这个疯女人,入赘进去也不过是池家养着的废人,早晚好好收拾了她。
“好你个柳化宣。”池长青怒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居然挖走我的客人。”
“池家主慎言,我作为宁家的姑『奶』『奶』,最多只算是与池家公平竞争,怎么能说是吃里扒外。”柳化宣不欲多留,池烬那日看死人一般的眼神她如今都心有余悸,因而急急离开。池长青虽气,却也不好多作纠缠,只翻来覆去骂着白眼狼。
“娘也不用太过生气,我想,不用再过几天,宁家就会来找娘,想要低价收我们的鲜果。”池烬打断了池长青的骂声,池长青一怔之后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对,对,没错,那几个都是大客,宁家果园就能种出这么多鲜果,卖给了她原先的客人之后也不会再有足够的余量了。这睆城之内,剩下的都是散户,再没有我两家这般多的鲜果了。”
“娘大可以回她,我们就是烂在地里也不会低价贱卖给她。”
池长青犹豫了一下,“鲜果做的都是时令生意,一点也耽搁不起,低价也总比真的全烂了的好。如今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些不值了。”
“这种时候,就看谁更沉得住气。”池烬道,“娘只要沉住气,几天之内,自可见分晓。”
池长青看上去仍有些迟疑,池芯扭头看着池烬,只几句话,她就揪住了最关键的点,他总觉得她之所以轻描淡写,正是因为如今发生这些,和她的过去相比,都是那么不值一提。有那么一个瞬间,强烈的不安感笼罩住了他。
池长青留在了金果堂,池烬带着池芯回家。今日是固元堂那位朴春朴大夫来给池芯看诊的日子,朴春稍加改了改池芯泡『药』浴的方子,看完诊池芯按新方子泡『药』浴去了,朴春还在斟酌他的汤『药』方子,池烬拉开桌边椅子坐了下来,“朴大夫,还请你给我个准话,我夫郎的双腿,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朴春放下手里狼毫笔,问道,“你了解了多少?”
“说是,最后会失去所有知觉。”
朴春叹道,“照这样下去,就算艾炙针灸放血疗法齐上,也拖不过五年。五年之后,他的双腿感知就差不多全都坏死了,再往后,双腿肌肉也会越来越萎缩,最终不得不截去双腿。”
池烬心下一紧,就听朴春又道,“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学艺不精,若小姐当真不愿放弃,不如带你夫郎去沧都,那里会有大夫医术比我精湛,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也说不定。就是睆城往沧都去路途不短,令夫郎的身体,小姐要格外当心才行。”
“好,多谢朴大夫。”
等朴春改好汤『药』方子,池烬接过来,问道,“你刚才提到的放血疗法是什么?”
“十指放血,或是对症的『穴』位处放血,能治气滞血瘀,也有祛邪清毒之效。”
池烬『摸』了『摸』已经结痂的虎口,“清毒…”
“打个比方说,用『药』时不甚用了相反的两味『药』产生了毒『性』,可刺大椎『穴』放血。”
“所以中了毒可以刺『穴』放血。”
“这得看具体情况,不可随便…”
“无妨。”池烬打断了她,冲朴春深深作了一揖,“还请朴大夫为我刺『穴』放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