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除夕了,街头爆竹声声,夏浔踏着白雪中红红的爆竹碎屑,嗅着那火药味儿,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屋。
院门没锁,夏浔伸手一触院门,便发觉有人来过了,他事先做好的记号已经不见了。夏浔立即按紧了刀,微微侧身,伸手一推院门,稍顿片刻,这才攸然闪入。
“哎哟,杨大人,您可回来了。”
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向他点头哈腰地陪笑,屋檐下,正握着一双小拳头凑到嘴边呵着气,两只脚在雪地上跺来跺去的小姑娘也转过身来,棉夹裤、百褶裙、浅蓝色比甲,头梳三丫髻,乌亮的秀发分成两束垂在削肩上,纤腰一束,素面朝天。
干净、素雅、鲜嫩,如明前的茶,芽叶细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还是一旗一枪的极品。夏浔仿佛看到一片嫩芽在杯中舒展伸延,上下沉浮,渐渐汤明色绿,香气宜人……
少女如茶,这个美丽的少女,就像一杯明前的好茶。
“你傻了呀,不认得我么,哥!”
小姑娘顿足向他笑,有意地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的语气。
“哦,啊!妹妹……,呃,这是……”夏浔松开了刀柄,诧异地看向那家丁。
家丁笑道:“令妹非要回来跟你过年,老爷拗不过她,就叫小的把令妹给大人送过来了。我们老爷说,大人您孤身在外,不妨就到我们家一起过年的,可令妹不答应,说过年的时候,自当自家人守夜,倒也是的,喏,这有几样东西,新衣新帽,都是按照大人身材定做的,还有几匣吃食,是我们老爷送给大人的。”
“啊,员外太客气了,请代我谢过员外,等明儿,我去给员外拜年的时候再当面谢过。”
那家丁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大冷的天儿,大人兄妹快回屋歇着吧,就别跟小的客气了,小的这就回去了。”
送了那家丁出门,夏浔赶到茗儿身边,放下手中提着的几样吃食,一摸她的小手,小手冰凉,夏浔不禁说道:“在谢传忠家待得好好的,非要过来干什么,瞧你冻的。”
茗儿小脸一红,很不自然地从他手里抽回了手,她当自己是个大姑娘了,尤其是在宫里又受女官多日教诲,不知不觉开始有了男女之防的意识,可在夏浔眼中,她还是当初那个穿着一身雪白的狐裘,打扮得好象兔宝宝的小丫头,方才初见她时虽有一种少女初长成的惊艳,可一俟认出她是茗儿,却又把她当了小丫头。
茗儿给了夏浔一个俏巧的白眼,嗔道:“你还说呢,把我往别人家一丢就不管了,你也不来看我,我也不好去找你,大姐家里情形如何我也不知道,想找你又不方便去,大忙人,我不趁这机会出来,还什么时候出来。”
夏浔干笑道:“这个……,一来的确是忙,再者说,我也是为了你好,反正你在那儿吃住不愁,我若常去谢家,引起有心人注意,不就暴露了郡主身份?”
“成啦成啦,你总有理,打我认识你就知道啦,本姑娘说不过你,快开门吧,我要冻死了。”
夏浔摇摇头,赶紧过去打开门锁,推门让她进去,又回身把自己买的几样食物和谢家送的一些年货都拿进屋去。茗儿在房间里好奇地东看西看,“嗳,你把灯点上好不好啊,太暗了。”“你这屋里怎么也这么冷啊,没生火盆么?”“这还有灶台呢,你个大男人,会做饭吗?”
好奇宝宝一惊一咋的,见了什么都觉得稀罕,她东问西问的当口儿,夏浔已熟练地用铁钩子提起炉盖,捅开了焖着的煤块,让火苗子窜上来,又勾了勾下边,将带着余火的一些煤渣撮出来塞到灶下,扯来几把庄稼秸儿填进去,火苗儿在灶下也迅速燃烧起来,夏浔又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盖好锅盖,所有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哇,你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生炉子、生火做饭你都会,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就不会!”
红红的火光映着茗儿红红的脸蛋,那双慧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钦佩和惊叹。
夏浔无语了,自打认识她,他流过血、负过伤、拼过命,做过那么多大事,惹过她生气,见过她感动,就是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钦佩得五体投地如见偶像的模样,不就是生个炉子、烧锅开水嘛,不能理解,真不能理解,有代沟啊……“……基本上,就是这样了。”
“姐姐姐夫好可怜,你真的不会帮着皇上找他们的碴儿?”
“真的。”
“你是好人,我没看错你!”
茗儿非常感激,她很感激地对夏浔下了一个评语,然后问道:“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了。”
这句话跳跃性有点大,夏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喔,有点吃的,不过都是些酱菜卤菜,你先垫一口,燕王府送了我一只飞龙,已经收拾好的,我把它炖了,让你喝口热汤。”
眼见夏浔打开纸包,提出一只收拾好的大鸟儿,揭开锅盖丢进热气腾腾的锅里,茗儿惊奇地道:“这样就行了?原来做饭也很容易的。”
夏浔笑道:“如果做别的东西这样当然不行,唯有飞龙例外,这种飞禽,肉味极其鲜美,炖汤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放,炖好了一尝,那汤的滋味自然鲜美之极,如果真的放点油盐葱蒜什么的,反而会坏了它的味道。”
“哦哦!”
茗儿馋涎欲滴地咽了口唾沫,恋恋不舍地看着夏浔盖上锅盖,在灶旁的小马扎上坐了下来,双手抱膝,望着那红红的炉火,久久,忽然一叹。
夏浔把几样吃食盛到碗碟中摆上桌面,听她叹气,睨了她一眼,问道:“小小年纪,叹的什么气?”
茗儿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双手托腮,蜷得像只小猫儿似的,幽幽地道:“我想家了,我想起在家里过年的时候……,好热闹的,祭祖呀、扫庭呀、朝贺呀、到处贴春联儿,亲朋来往不断,守岁的时候,爆竹彻夜不停,灯火彻夜通明,后宅里斗鸡、弹棋、投壶、蹴鞠、玩酒牌、打马吊、打双陆、踢毽子……
大年初一到初三,不能洒扫庭院的,我在院子里玩,总是踏着厚厚的爆竹碎屑,就像踏在软绵绵的红地毯上,许多亲戚,还有三个姐夫家,都会派人回来,我的辈份大,家里要给我准备好多封红包,足足三大箱子,然后不断的有人跑来给我拜年,我就一封封的红包发出去……”
夏浔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她,默默地听着。
茗儿继续道:“大年初四,迎灶神下凡,又是一番供奉大年初九这天,是‘天公生,要烧香祈福,为‘天公’。正月十五,要闹三天的花灯、猜灯谜、吃汤元,拖拖拉拉的,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这个节才算正式过完,好热闹……。唉……”
她轻轻抬起头,幽幽地问夏浔:“你说,这样快乐的日子,还会再有么?”
夏浔沉默片刻,笑笑道:“年年过年,怎么会没有?”
茗儿道:“我说的……是我家,二姐全家被拘押于蜀地为囚,大姐全家现在前程未卜,三姐一家将来还不知道会不会步了他们的后尘。皇上如果收拾了我的三个姐姐家,会不会提防我们徐家?大哥心向朝廷,二哥安份守己,三哥为姐姐姐夫们打抱不平,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不知道谁有道理,我帮不了他们,出面也只有添乱,就只能躲在这儿。今年家里过年,和去年就该大大不同了,明年呢?”
夏浔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先吃点东西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后的事,未必如你所想那般悲观吧。”
茗儿叹息一声,漫声吟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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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对国人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躲债的穷人过年的时候也会千方百计回家去,负案在逃的凶犯过年的时候也会冒着落网的危险回家去,远在他乡的游子更会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准备,就为的能和家人一起守岁、一起过年,
对皇家来说,对建文帝来说,尤显重要。
正月初一,建文临朝,为祭奠先帝,不举乐。随即,祀天地于南郊,率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赴太庙祭拜。
随后,返回朝堂,在金銮殿下颁布建文元年第一道圣旨:尊皇考、先皇太子朱标为孝康皇帝,庙号兴宗,妣常氏为孝康皇后。尊母妃吕氏为皇太后,册封皇太孙妃马氏为皇后。封自己的兄弟允熥为吴王,允熞为衡王,允熙为徐王。立皇长子文奎为皇太子。诏告天下,赐民高年米肉絮帛,鳏寡孤独废疾者官为牧养,振罹灾贫民,大赦天下。
金殿上,朱允炆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他的皇祖父打下偌大江山,坐了三十一年皇帝,他还年轻,他相信建文的朝代,将比祖父更为久远,他将打造一个大大的盛世,远超他的祖父,成为大明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圣君。
钟声悠悠,从这一天起,洪武大帝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他朱允炆的时代,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