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给了三天的时间,秋收繁忙,刘景仁原本没打算急着去。
可是胆小怕事的母亲连夜把他营兵的军服淘洗了一遍,父亲又到五叔家里支应了二百文铜钱,妻子埋着头连夜把准备过年的鞋纳上底,三个人异口同声的催他第二天就去。
没有办法,刘景仁只能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天色刚露出鱼肚白,刘景仁已经走在去西湾的大路上,走了五六里,他的头上微微冒着热气,脸上也热烘烘的一片。
西湾在怀仁县城西边清凉山脚下,距离刘家堡有25里路,刘景仁对那里并不熟悉,只是听说那里距离清凉山的铁矿比较近,是大同府的冶炼中心,怀仁县在那里讨生活的人很多。
太阳缓缓升起来,天地间带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远处的清凉山好像蒙上了一层紫纱,神秘而迷人,近处铁厂的烟囱冒着白气,嘈杂的人马喧嚣似乎这里都能听得见。
刘景仁下了官道,向东一拐,看到一条小河,从东南向北拐了个弯,迤逦而去。小河东面有连绵不断、高低错落的院落,旁边的小路上有拉着车、肩着镰来来往往的乡民,河流上有一座石头砌成的拱桥,因为年代久远,桥墩上的石狮子已经被人摸的油光发亮,桥面上和村巷里的大路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煤土,连路边的大树上也蒙着一层灰土,过往大大小小的煤车依然不断有煤屑掉下来。
走过小桥,穿过几户人家,大路的南边和北边就冒出一座连着一座喷着黑烟的冶炼炉,刘景仁拉住路上一个拿着镰刀的村民问了问,才明白北边是大同都指挥使司下辖的大同左卫的冶铁场,南边是大同府的利国铁场,两者互不统属,一为军管,一为民用。
军管的西湾铁厂名气不大,可是规模大,供应着后军都督府近一半的铁料,是景仁担任百户以后的效命之所。
这一次死而复生,身为军户,又是一个营兵,刘景仁心情郁闷,自以为要潦倒一生,沉沦下寮,没想到遇到这次兵部的恩科考试,才有了命运转折的机会。他心中充满了希望,或许自己能改变些什么。
前面是一个坐北朝南的高大的门楼,高大的大理石柱子上两层覆盖着绿色琉璃瓦的翘檐像雄鹰的翅膀一样绽放,下面两扇布满铜钉的红门紧紧的关闭着,大门两边有东西两道偏门打开着,正有工匠出出进进。
东偏门边有警亭,刘景仁上前问了问,那门卫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非常热情的走出警亭,指着大院上房最东边那两间说:“那里就是厂监刘百川住的地方。”
刘景仁迈开大步跨进院门,先去拜见场监刘百川。
推开门正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靠窗的书桌上写着什么,刘景仁拿出官凭递过去,刘百川看了看,然后递还给他,说:
“欢迎啊!欢迎啊!我们都是军旅的粗汉子,我给指挥使抱怨了多少次,想要来一个文的,最起码是一个能算得了数、懂得冶铁的人,把这冶铁场好好整治一番。正好!今天可把你给盼来了。周同知把你夸的天上少有地上全无,说是洋教师利玛窦的徒弟也未必能及上你······。”
刘景仁红了脸,“周同知可是那个主持考试的官员?”
“是呀,周同知是从这一批考试官员中特地把你挑出来的。”
“周同知说这一次考试考了文章,还考了算学。原本没指望能从一批军汉中挑出一个人才来。没想到还真出了一个你。”刘百川眉飞色舞。
“你上过一次战场、见过血、在生死关头打过滚,这可就是老兵了,朝廷对你们可有厚望的,你虽是战兵,可也管冶铁,都督府的兵器装备就靠咱们厂,上次战斗结果虽不尽人意,但我大明家大业大,最终胜利还是我们的。”
扯了一会儿闲篇,又会见了几个同级的副手,最后给刘景仁分配了工作,他担任副厂监,主抓冶炼厂的技术革新。
过了半个月,刘景仁彻底熟悉了西湾冶铁厂的情况,西湾铁厂共有12个三米多高的冶铁炉,500多冶铁工,主要采用的是底部用煤加热、炉内有木炭夹心混合铁矿石冶炼的原始技术,一年产量能有2500吨,也就相当于现代一家私人冶炼作坊的产量。
这一天,到了晚饭时分,他叫来自己的嫡系——总旗赵石头,询问西湾附近有没有空地。
“你要空地干啥?”
“你先不要问,先说有没有?废旧的厂房也行。”
“空地不好说,因为田地、山地、林地、窜坡地不同,废旧的场房倒是有,这几年世道不太平,运费高起,许多煤场、矿石场、木材场不好经营,许多东家都在转手,上湾的陶记煤场,下湾的李记木器都空了好几年,等着赔本脱手都没找到下家。”
“好,吃完饭没事,咱俩正好出去转一转。”
冶铁场一日两餐,晚饭后正是三四点钟,工人还有两个多时辰的晚工。
景仁和石头出了场部向东沿着大路向清凉山的方向走,两边是一个个商铺,大多是前商后院,小吃百货样样俱全,鳞次栉比呈一个缓坡自下向上通到清凉山脚下。
过了缓坡向南是一片宽广的平地,许多私人的矿场、煤场、木材厂都集中在这里。最下面的就是陶记煤场,陶记占地不大,铁珊门倒了一扇,院子里高低起伏的地面上长满了荒草,一排大约五六间的厂房锁着铜锁。
再向南有一个山坳,树木蓊蓊郁郁,前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几家磨房,磨房对面有几家木材场和矿石堆场,整整齐齐,却关着大门,寂寥无人。
下湾是居民聚集区,临着直通大同府的官道,李记木器前店后院,木器制作和人员居住均在后院,是一个家庭作坊,运输很方便。景仁坐在路边的土埂上,看着远处光秃秃的田野,和田野上农人收割过的稻谷参差不齐的残根,一边细细的想着炼焦碳的场子该放到哪里合适,一边听着石头数说着武安堡单里正的小女儿是如何如何的古灵精怪。
“过几天还得见见煤场的人,”景仁心里拿定了主意,望望远处夕阳余晖中高低起伏的树林和远处高天上零星的飞鸟,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说:“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