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会馆很大,沿着砖砌的雕楼进来,转过照壁,是一个很大的厅堂,里面摆着许多四方的八仙桌,桌上摆着密醆、月饼、葡萄、番瓜,夹着银壶的“茶博士”像玩杂耍一般,背转身去,一个抬脚,一个躬腰,然后慢慢抬头,肘下一股水龙准确的扑到一丈外茶桌上的杯子里,一阵彩声响起,那茶博士的身下就落下无数的铜钱来。
茶博士放下银壶,扭着风摆杨柳的步伐,蜻蜓点水一般抄起铜钱来。
这个时候舞台上会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锣声,一会儿又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鼓声。
有青衣从舞台这边一阵跟斗翻过去,又一阵跟头翻过来。
八仙桌旁坐着一些文人,也坐着一些豪客。品茗摇扇细细言谈的是文人,袒胸露乳张牙舞爪的是豪客。
只听舞台上锣鼓响,不见一个角儿亮相,那些豪客不满意了。他们一边甩着扇子,一边踩着凳子冲舞台叫喊:“倪大家!倪大家!小凤仙! 小凤仙!”
在二楼包厢的帷幕打开的时候,大堂的八仙桌旁已经坐满了人。那些打扮时髦的下等娼女像花蝴蝶一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她们一边和老客打情骂俏,一边在年轻的新客脸上逡巡,招揽着自己的生意。
年长的妈妈们这时候是最忙的,她们一边要防着年轻的雏妓被那些老不要脸的揩油,一边还要指挥那些团团转的龟奴,催促化了妆的角儿早点儿出场。整个大堂宛如西城的早市一般,热闹非凡。
黄嘉善夹了一口鹿尾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他最喜欢这个时候大堂上的热闹,花朵一般的年轻雏妓,胡茬子刮得溜青、辫子盘在脖子上的青皮,穿着长袍系着青领的闲雅文人,胡乱扎着璞头体型肥硕的豪商,还有给豪商嘴里衔葡萄的体型娇美的街妓···
只是一个系着青领穿着深蓝长袍的年轻人抱着一个鼓凳,挤在一堆青皮里面显得颇不寻常。
“当、当、当——当”一阵急促的梆子声响起来,紧接着是笛子悠扬的过门声,凄婉的二胡声也响起来了。
徽洲班子出场了。
这段越调过簧黄嘉善是最熟悉的,他闭上眼睛轻轻哼着,手上不自觉的敲打着看台上的木槛,德信(王实甫名德信)的《西厢记》就是撩人心底。
那张生初见莺莺便情根深种,且听唱段——
恰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
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台上的小生显然是一个新人,剑眉星目,身量高挑,确实是一个好相貌;云袖舒展,走步的功夫也如行云流水。只是唱腔不婉转,没有那几个老角儿听的舒服。
······
“小凤仙,小凤仙···”大堂里吆喝起来。
头贴花黄,粉腮云鬓,明亮的大眼睛像碧绿的潭水一样的“小风仙”出场了,云袖低垂,淡绿的长裙纹丝不动,整个人就像风一样轻盈得在舞台上飘了一圈儿。
台下传来一声彩,这圈云步端的漂亮。
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听听这江南水乡的歌声,实在清丽委婉,沁人心脾。
诚意伯刘荩臣听到这些软绵绵的曲子,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他看到英国公和两位部堂沉醉的样子,一时也不便打扰,就把余下的半瓶“珍坊”揣在怀里,把头伸到国公耳朵边说:“我再整几瓶“珍坊”,明天去我那儿喝酒,今儿个我先撤了。”
英国公回过头,“海姑娘不看了?”
“明儿接家去,天天看!”
“能的你! 说嘴的本事长了。看太夫人那一关过不过的去。”
诚意伯笑了笑,和两位部堂打了招呼,指着黄嘉善拍拍袍子里的酒说:“明天继续!你赖我的酒,明天一定喝回来。”
黄嘉善看着他,笑着不说话。
刘荩臣挥了挥拳头,在昏暗中走出来。
步出徽州会馆,明亮的月光静静的洒向大地,青砖路面、屋瓦房檐都像覆了一层银霜,和地面的灯光交汇在一起,美丽而宁静。
他两步钻进马车,向老仆恒叔吆喝了一声,正在车前打盹的恒叔一激灵,抬起头来,向车厢内瞄一眼,也不说话,鞭子一挥,“葡挞葡挞”两匹老马迅捷的迈开了沉重的步子。
出了扬州胡同,看看月亮,正挂在半空,天色还早。
今晚难得没有宵禁,不用听那恼人的催归的皮鼓声,他忽然想起仕宦江南的表弟赵智存来,听说他刚从惠州回来,今晚恰好可以抵足长眠,聊聊江南的奇异风物。
想到就做,他指指崇文门,马车顺势一拐,穿过崇文门大街,出了内城,顺着沿河大道,拐到翟家胡同。
老仆上前敲了敲门,听到院内姑父赵彦的应门声,他下了马车,走上门前的台阶。
“姑父,有慧(赵智存,字有慧)回来了吗?”刘荩臣边进门边问。
赵家居住的是一个三进的院落,智存住在东院,需要绕过东厢,从东园门儿拐进去。
屋檐下没有纱灯,只有上房东屋亮着一星灯光,显得院子里的月光分外明亮。
“姑父,有慧在家吗?”刘荩臣又问。
姑父没有回答,手背划着眼睛,“吭哧吭哧”的,倒像是哭起来了。
刘荩臣吃了一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有慧出事儿了?”刘荩臣诧异的停下来。
“没有。”
“没有出事那是怎么了?”刘荩臣更加得诧异。
“也和出事儿差不多。”一句话把刘荩臣说的更加糊涂了。
“你来看!”
姑父赵彦把刘荩臣领进东院。
东院是一明两暗的套房,赵智存住在东屋,西边是他的书房。
刘荩臣走进堂屋,和弟媳梅子招呼了一声,发现梅子两眼含泪,容色清减,穿的袍子也晃荡了很多。
刘荩臣挑起门帘,走进东屋,赵智存正躺在床上,两眼闭着,似睡非睡的样子。
他吃了一惊。
“表弟!表弟!”他喊了两声,赵智存没有回答。
他退出来,坐到堂屋里,吃惊的问:“表弟怎么了?怎么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弟媳梅子呜呜噎噎得哭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表弟得了什么病?”刘荩臣问。
“什么病?痨病!”姑父赵炎叹息了一声,说。
刘荩臣也沉默下来。
实际上他一看到表弟的样子,就已经明白表弟得的是什么病。脸色苍白,骨瘦如柴,躺在床上还不时轻咳两声,不是痨病是什么呢?
痨病是绝症,谁也没有什么法子的。
“表弟怎么能得了这个病?”刘荩臣问。
“智存原本在松江府为官,后来升了一级,调到惠州。这本来是个好事。却没想到,惠州近海,地瘠民贫,你弟弟那个拼命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恨不得日日夜夜住在官上,短短三年时间把整个惠州府踏了一遍,今年惠州的政事刚刚理顺,他就坚持不住了。上官见他可怜,强逼着他回来。”姑父哭着说。
“请医生了没有?”
“前半个月还有,最近已经没有医生敢接了,都是劝说不必花那个钱了。”梅子哭着说。
堂屋里静默下来,刘荩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能帮什么忙吗?”
“不用帮忙。”说着姑父赵炎站起来,“走吧。人各有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两个人相跟着走到前院,“我姑呢?”
“在上房坐着呢。”姑父叹息着说。
快出大门的时候,刘荩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不知道烧是不烧?”
“怎么不烧,天天发烧。”姑父埋怨似的说,遇到这样的儿子,他伤心的恨起自己的儿子来了。
好像一道光照进了心底,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姑父,有办法,有救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