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殿内非常暖和,因为殿内的角落里摆放着很多暖炉,暖炉都有烟囱接入中空的墙内,墙内前后设有通风孔,会将烟雾吹散。
杨广在面前的几桉上翻找一番后,拿出一本奏疏,看完后道:
“听说朕不在京师的这段日子,有一个河北士子,把朕的两个儿子都给骂了?”
皇帝这话一出口,众臣下意识的互相对视,大家心知肚明,决战开始了........
御史台大夫张衡站出来道:
“回禀陛下,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出身河北巨鹿,名叫魏征,此人父亲魏长贤生前为旧齐屯留县令,祖父魏彦旧魏时为光州刺史,算是官宦之家,此人目前为河东名士王通的弟子。”
杨广皱眉道:“王通?是不是原来国子监王隆,王伯高的儿子?”
“正是此人,”张衡道:“这个人眼下在京师传道授业,门生已有六百人之众,荥阳王如今也是王通的弟子。”
杨广冷哼一声:“这个人到底如何?他能教的了朕的孙子吗?”
张衡道:“此人学问极好,在河东享有盛名,门下弟子私称其为文中子,臣也下功夫调查了一番,确实是大才。”
杨广顿时冷笑:“文中子?易经有爻辞:黄裳元吉,文在中也,意为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他配的起这个称呼吗?”
宇文述直接站出来道:“此人不过二十余岁,斗胆包天,竟敢私下称‘子’,实为儒家窃贼,断不能为荥阳王之师。”
子,是华夏古代对某一学派创始人或者有杰出成就者的尊称,也可以为学问、人品都令人钦佩的士人的尊称。
一般情况下,必须得到皇帝认可,才算是正统,而王通的文中子,是在后来的唐朝得到认可的,杨广不认,因为现在的王通年纪还轻,还没有达到老年时候那个高度。
人家王通是裴矩请来的,宇文述不知道,要是知道,他就不会站出来挑刺,因为裴矩会下场保人。
果然,裴矩笑道:“不过是其弟子的私下尊称而已,许公国无需小题大做,骂人的是魏征,又不是王通。”
宇文述见到裴矩下场,心知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和裴矩争论了,裴老狗那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裴矩朝杨广揖手道:
“学无前后,达者为师,王通来京师不过一年,我关中子弟多有拜入其门下者,可知其学问通达,臣以为,陛下或可召入国子监任教。”
王通那套学说,是冲着皇帝去的,但是眼下大隋的皇帝用不着,皇帝下面的臣子更用不着,因为他的学术主张中,还突出一个“谏”字,意思是皇帝有不对的地方,作为臣子要指出来。
杨广的字典里压根就没有这个字。
裴矩难道不知道杨广不喜欢这个人吗?为什么还要推荐对方进国子监呢?
这招叫以进为退。
他担心皇帝因为文中子这三个字,收拾王通,所以直接给皇帝提供一个驳斥王通的机会,这样一来,王通虽然没有机会进入国子监,但是保住小命了。
果然,杨广冷哼道:“怕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岂可入国子监误人子弟,此事无需再提。”
杨广心里很清楚,王通那一套他用不上,自己的接班人也用不上,但是下下一代,就未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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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任何的儒家学说,都是被皇帝拿来使用的,但这个使用也是分时候,有些时候用了有益,有些时候反倒有害。
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有很多皇帝,一会尊儒,一会尊佛,有时候还尊道,因为是由当下形势决定的。
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什么黄老之道无为而治,以及佛教的人生实苦,积攒功德以求来世报。
武则天尊佛,为什么?因为儒家不认可女人当皇帝,而李唐道教是国教,都不支持她,她不尊佛还能尊谁?
王通这一出,就算是过去了,杨广无意杀人,裴矩又出面保人,自然就没必要再拎着不放了。
于是杨广道:“把那个口出狂言的河北士子,带上大殿,朕要看一看此人是何方妖孽,何等的悖逆犬吠之徒。”
不大一会,刑部那边已经把人给带上来了。
魏征遭了一回劫,大难不死,在刑部大狱住了这么久,反而是吃胖了,可见大狱的伙食不错,又或是魏征想要做个饱死鬼。
锁在他身上的锁链,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锁僵尸呢,一圈又一圈,也难为他如此负重之下,还能迈过大殿的门槛。
魏征以前是不是视死如归的人,不清楚,但眼下肯定是了,因为他觉得自己难逃一死。
既然都是个死,还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谋大逆,剐刑也落不到我身上,辱骂皇亲国戚最多就是个吊死,还能落个囫囵尸首。
这小子进来之后,朝着杨广跪下,高呼道:
“罪民拜见皇帝陛下。”
杨广从几桉上找出刑部审问魏征的供词,随后扔下大殿,道:
“这份供词当中,你将齐王辱骂的一无是处,以卑犯尊,居心何为?”
魏征从容道:“圣人有言,天地为大,皇帝亲师为尊,齐王不是皇帝,也不是草民的亲师,何尊之有?草民代万民以骂之,上承天意,下利生民,中为我大隋的江山社稷,并无私心。”
杨广顿时皱眉,狗东西,连朕的儿子都不放在眼里?
他不用再说话了,这个时候,有的是人会站出来驳斥魏征。
牛弘第一个道:“百姓宅院尚分东尊西卑,家中子女亦有嫡庶之别,汝一介平民,焉有资格轻视齐王?”
“非我所轻视,”魏征道:“实万民唾骂之,民尊之则为尊,民轻之则为贱。”
我入你娘,你特么敢骂我贱?杨暕怒火中烧,但他还是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这才哪到哪?还轮不到自己下场呢。
虞世基直接道:“此等悖逆狂妄之徒,藐视皇子,犬吠朝堂,臣请陛下即刻杀之。”
高熲站出来道:“早晚都要杀,但是杀人之前不妨听他说一说,到底为何辱骂两位亲王。”
“独孤公这是在保人吗?”虞世基壮着胆子,直接对线道:“一介平民安敢辱骂皇子?要说这个人没有后台,我是不信的。”
高熲冷笑道:“你觉得怎样的后台,才能保的住他呢?老夫可没有这个本事。”
“虞侍郎向来喜欢在朝堂说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尚书左丞杨文思冷笑道:
“就像上一次污蔑王妃一样,那么当初又是谁给虞侍郎做后台,才让你以卑骂尊,胆敢污蔑王妃呢?”
虞世基驳斥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污蔑王妃了?陛下在此,由不得你混淆圣听,给我乱扣帽子。”
“你自己的帽子就是歪的,”杨玄感嗤笑道:“用得着我们给你扣?”
“好了........”杨铭第一次主动开口道:“我也想听一听,人家是怎么骂我的。”
他一开口,秦王党这边自然是不会再说话了,但是宇文述不行,只听他道:
“这里是大兴殿,乃正大光明之所,怎能让一些污言秽语,玷污朝堂?”
杨铭反驳道:“正大光明之地,又岂是几句污言秽语所能玷污呢?正如外面对许国公的那些流言蜚语,本王也一概不信,是一样的。”
“噢?”裴矩道:“外面有什么流言蜚语呢?”
你他么少搭茬,宇文述赶忙道:“清者自清。”
别看杨约在河南,人家也没闲着,京师这边早早就开始散步一些不利于宇文述的消息,比如圈占民田以及他那三个好儿子平时干的那些没py的事。
裴矩笑了笑,没再搭话。
而皇帝的眼神,如今也朝魏征看了过去,很显然,杨广也想好好的听一听对方怎么说,虽然那份供词已经很详细了。
苏威朝魏征道:“当今陛下,宽宏仁德,汝虽大不敬,死罪难逃,但行刑之前,你还有一次说话的机会。”
魏征长出一口气,抬头看向杨暕,道:
“不知齐王近来,睡的可还安稳?”
杨暕牙都快咬碎了,我特么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河北死了那么多人,会有亡魂来找我?让我不得安眠?
哼,老子睡的非常好。
杨暕选择不回答。
人家没搭理他,魏征笑了笑,又看向了杨铭:
“听说秦王闻河北之事,夜里不能安眠,因此患了不睡之症,可见秦王虽有旁观之嫌,懈怠之过,但还算有点良心,还知道我河北万万生民家家皆素缟,户户有新坟,妇孺无所依,幼子无所靠,饥民遍野,生灵涂炭之景象,实为百年未有,秦王焉能不自愧矣?”
不好意思,我也不方便回答你,杨铭沉默以对。
高熲皱眉道:“河北的事情,不归秦王管,运河的事情,秦王也管不了,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要做,秦王受陛下之托坐镇京师,操持政务已属不易,河北的奏疏如雪纷沓而至,秦王见之亦有心而无力,因此才患病不眠。”
说罢,高熲看向已经浑身冷汗的阎毗,道:
“身为运河大监,河北至此,阎公难辞其咎。”
阎毗浑身一颤,抖如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