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嘉冕眯缝着眼静静地看了沈彻一会儿,他离开沈家时眼前这家伙还是个十六岁刚刚长开一点儿的小子,再次见面时,赫然已经是长大版了。那个时候身高明明只比他肩膀高出一个冒儿的呀……眼神有些恍惚时,安嘉冕收回视线淡淡道:“潜规则也是一种等价交易,大家各取所需,没什么大不了的。瞧把你吓得这样,没种的东西。”
沈彻看着安嘉冕说得理所当然,心中又震惊又鄙夷。我当然知道潜规则已经是演艺圈不成文的传统,但是这种觉得潜艺人很正常的思想本来就很有问题好不好?“你当真这么认为吗?我们是演员,不是牛郎。”
那副义正言辞的样子只叫安嘉冕嗤之以鼻:“你现在演什么了?谁看见你的作品了?演员又怎么了?演员很高贵吗?”
沈彻认真注视着安嘉冕:“至少在我眼里是高贵的。”
安嘉冕看着说得斩钉截铁的沈彻,多么幼稚矫情的言论,但是这个年轻人眼里没有一丝怀疑的光,干净得让人嫉妒,他不由冷笑:“有多高贵?你自己去电影城看看,你所谓的高贵的演员俯拾即是,每天拿着跑龙套的三十块钱,在镜头前连话都说不利索,高贵?简直可笑!”
沈彻不得不承认安嘉冕身上有种气势,光是影帝这个桂冠就让安嘉冕说的话分量十足,但是他不服:“至少他们热爱表演。”
“他们究竟是热爱表演还是热爱有朝一日站在领奖台上的虚荣?”安嘉冕冷笑,“沈彻,这个世界上高贵的人永远是极少数,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你才够资格说自己高贵,那个时候没有人在乎你是不是陪过酒陪过吃甚至陪过睡。高贵本来就是只有‘高’和‘贵’两个字,以为高贵就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你从哪里看出这层意思的?”
沈彻脖子青筋暴起,几乎想吼回去,我从你身上看出这层意思的好吗?!我以为演员很高贵因为那个曾经对表演如此投入如此热忱的你让我由衷地这么觉得,现在你居然跟我说这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一个演员的自尊在你眼里不值一钱,那么你这么多年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热爱表演吗?”他问,带着一种强烈的讽刺与自嘲。
“我讨厌热爱这个词。”听上去就像你一样蠢,像一团火一样蠢。
“你不热爱表演,这对你来说就是一份收获颇丰的职业,”沈彻失望地问,“所以身为影帝也四处陪酒是吗?”什么表演第一,比家人和爱情还重要,统统都是大假话吧。
安嘉冕冷哼一声:“陪酒你也看不惯?你以为自己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就算是普通的公司职员也要有这样那样的应酬。不过不好意思,偏偏我还就不陪酒,偶尔也会像刚刚那样和代言公司的高层吃个饭什么的,但区别在于,我有选择拒绝的权利。”说着站起来,将烟头丢进马桶冲掉,掸了掸衣服走出来,拿过沈彻手指间的中华烟,别到沈彻耳朵后面,“你有吗?如果制片方投资人让你陪喝酒陪派对陪夜店,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滚去陪。”
沈彻愤愤地睨着恶意挑衅的安嘉冕。
“想不陪酒,努力走到我这个位置吧。”高贵的演员,不是单凭你愚蠢的热爱就可以达到的,安嘉冕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淡淡地道,“今天你又娱乐了我,可以走了。”
沈彻果然扭头就走,末了又在洗手间门口踯躅着站住脚步。
安嘉冕背对着兀自烘手,头也不回地道:“怎么?还想再娱乐娱乐我?”
“欠你的人情,我会找机会还你。”沈彻沉声道,“还有,你嗓子已经有点破了,不要再抽烟了。”
安嘉冕装作没有听见,直到洗手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秦修!你慢点!”Jessica焦头烂额地跟在一八五的愤怒美男后面,高跟鞋叩在酒店的大理石地面上踢踢踏踏频率极高,她自己都觉得还没摔跤真是个奇迹。
秦修在餐厅这层楼转了两圈也没找到沈彻,打手机也是关机。
Jessica见前面的人终于停下来,正想耐心解释,就见秦修一拳击在玻璃上,带着喷薄的怒气转身又往电梯走。
“你要去哪儿?”Jessica心里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秦修按下电梯:“我去前台问那女人的房间号。”
Jessica目瞪口呆地看着秦修冰冻的背影,只能摇头道:“你别做傻事,你要找钱董,也要虞总出面……”
“我已经没法相信你们了。”秦修回头,眼神冰冷。
Jessica正要说什么,手里的手机响起来,秦修脸上冰冻的神情这才被紧张取代,目视Jessica接了电话:“喂,虞总?……嗯,那就好……好,好的,我带他下来。”挂断电话,女经纪人看向秦修,“虞总打电话给钱董了,沈彻没在那儿。”
说完这话,就见秦修挂上一张恍惚的脸,好似从愤怒的狮子变成迷路的猫咪。
Jessica沉一口气,看着秦修道:“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清楚,陪酒的确是我和虞总默许的,这是基本的应酬,你们才刚出道,不可能避免。至于陪睡,请你相信我们不可能让手下的艺人去做这种事,但是原则上讲我们也不能干涉,因为很多时候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不过我和虞总早有安排,下楼后虞总会打电话给沈彻,只要他有一丝不愿意,随时都可以借虞总的电话走人。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吃完饭后投资人主动送女艺人回家什么的,以我们的立场肯定不好当面阻止,但那之后虞总还是打电话过去了。”Jessica见秦修的表情略有缓和,知道对方是听进去了,苦笑道,“其实我们经常都要面对很尴尬的情况,虞总一直这么做只是希望能在不驳对方面子的情况下,不委屈每一个艺人。”
秦修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然后手机铃声响起来,是妞妞的来电,按下接听,电话那头却传来让他望眼欲穿的人的声音:“秦修,是我!你上去找我了?”
Jessica隔了老远也能听到沈彻中气十足的声音,正要松一口气,过道里猛然响起秦修怒不可遏的吼声:
“为!什!么!关!机!”
某间打扫的餐厅包房里传来盘子打碎的声音……
走在过道的JASON冷不丁听见那声狮子吼,停下脚步笑着摇摇头。
洗手间里,安嘉冕手撑在洗手台上,额头冷汗涔涔,眉头绞得死紧,身体里的剧痛刚刚平息下几分,就被秦修的声音吼得又扯了一下。
嘴角勾了勾,那是年轻狮子的声音,又干净又纯粹,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容也盖不了浓厚的黑眼圈,他才只有二十五岁,却觉得很疲惫了。
——你嗓子已经有点破了,不要再抽烟了。
第一次抽烟,是JASON给他的,散发着淡淡烟草香味的柔和七星。那之前有个身家过亿的富二代公子哥儿,作为投资商和他握手时故意在他手上摸了两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淡定地装作若无其事的,以致对方后来直接开门见山地提出想滚床单。那时他认真地想了想:“我拒绝了是不是《斯德哥尔摩》就没我的份儿了?”不可否认他很喜欢那个剧本,虽然不是主角,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像是某种启示,看见剧本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将是他人生道路上很重要的一笔。
公子哥大约是诧异他如此直接,笑了笑说:“是不是我说必须滚床单才能让你拿到那个角色你才会心甘情愿跟我滚?”
“对不起,你不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前我不做那种假设。”
公子哥一愣,笑着说:“不会的,这个角色我还是属意你。”
安嘉冕松一口气,拿了玄关衣架上的围巾披回去:“那好,再见。”
他表现得很镇静,很久以前沈彻在写英文作文时也没忘用一大堆诸如calm,cool,sober来形容他。其实他都不知道什么是镇静,但是他知道镇静的人应该怎样表现。需要镇静的时候,我就可以看起来很镇静,因为正如你所说的,我是表演的天才。
离开豪宅别墅,一个人在寒风中走着,他不清楚那个公子哥说的话有几分准,可是想到自己曾经众星捧月的人生居然沦落到差点要当高级男公关的地步,就又很痛恨自己从事表演这个职业。
那个时候他把钱包落在对方别墅里,只好打电话给JASON。JASON来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马路边的花台旁,JASON什么也没说,递给他人生第一根柔和七星。
“你果然在这儿啊。”JASON走进洗手间,打断安嘉冕的思绪,“钱董我送回房了,咱们下去吧,你明天早上还要飞东京。”
安嘉冕已经没有感到疼痛了,镇静自若地转身随JASON走出洗手间。
应该已经很困了,但是坐在黑色的沃尔沃里却没有丝毫倦意。车里开着灯,JASON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正在查看什么,安嘉冕单手托腮望着窗户上与城市灯火重叠的自己的侧脸。
——你热爱表演吗?
已经过时半小时的问题,此刻终于可以在心中作答:如果要形容我对表演的感觉,那大约就是沉醉吧。没错,只是沉醉,表演时的我是最快乐的,像喝醉酒时一样快乐。
——是不是我说必须滚床单才能让你拿到那个角色你才会心甘情愿跟我滚?
很难想象当年问出的这个问题的陈姓公子后来竟然与自己私交还不错,而那时落空的问题,他过了两年后才淡然地笑着回答对方:“也许会吧,因为如果没有表演,我的世界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