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兰芽当真希望自己都不明白;可是就事论事,她却不能不承认,她终是明白的。
她向上一礼,道:“大人将我等带回灵济宫来,那晚在路上已是与仇夜雨结下梁子。冯谷是中间人,又已死了。相信此时仇夜雨一定早已发现了冯谷的尸首……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追踪我等的下落。”
兰芽垂首,目光落在地砖上:“既然牙行买进我们的名义就是送进宫的,那如果我等一个人都不阉,宫里没有因此而多出几个小内监……那么仇夜雨自然便捉住把柄了。”
兰芽深吸口气,抑住心底疼痛:“说到底,他们几个原本是代我们几个受难。刀”
“嗯。”司夜染只淡淡应了一声,道:“你出去吧。”
兰芽却不起身,依旧叩头:“大人,小的还有一事不明,请大人明示。”
司夜染冷哼:“你问来问去,不过是问虎子的去处~”
兰芽垂首:“正是。请大人明示,否则小的总难免来叨扰大人。恍”
司夜染手上毛笔转了个圈儿:“好大的胆子,你要挟我?”
“小的不敢。”兰芽揣摩着他的语气,觉着他仿佛并未动气,便说:“大人本已允了小的,让小的去跟虎子学骑马。那至少在小的学会骑马之前,虎子总不能离开小的太远,大人说不是么?”
原是送行回程中的那么一说,兰芽此时却也拿来当了口实。司夜染睨着兰芽的发顶,面上难辨阴晴。
兰芽实则自己心底也是打鼓,不过豁出去了。
半晌,司夜染又是“嗯~”了一声,说:“你下去吧!”
兰芽心底一喜,仰头去望司夜染,继而重重磕头:“谢过大人!”
司夜染冷嗤:“你也不必谢我!你从前说的倒也有理,有你在,那小子才能听话;我不过是用你来牵制他罢了。何须你这般摇头摆尾!”
兰芽告退离去,背转身儿后忍不住吐了吐舌。
他才是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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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亲眼看着虎子进去,她就站在院子里没离去,立着耳朵细心听里头的动静,生怕虎子进去之后又跟司夜染吵起来,那就前功尽弃了。
她这么偷听动静,自是不合规矩,初礼走上前劝退了两回,兰芽却不肯走。被初礼撵得急了,她索性说:“不如礼公公使规矩,让锦衣郎一顿板子将我撵出去便罢!”
初礼原本有此职权,从前也不是没使过,可是这回是兰芽,他左右思量了一下,还是作罢,依旧柔声劝:“兰公子,且去吧,里面但凡有什么动静,奴婢都替兰公子听着;若有不妙,定然差人报给兰公子知道。”
兰芽摇头:“我不。”
初礼再劝:“兰公子……”
兰芽跺脚:“我不,我不!”
门内伺候的初信悄没声儿地走到门口,朝初礼点了点头。初礼便明白,里头的会见要结束了,这才不跟兰芽计较了,赶紧走到门口去。
虎子随即走出来,面上严肃,可是眼中却没有太多的怨恨。
兰芽忙奔上去,按住他手臂,轻声问:“没吵起来吧?”
虎子轻笑,摇了摇头。目光灼热地落在她面上:“原本也想吵,更不甘心给他下跪,可是一想到事关到你的脑袋……我一想你要是没了脑袋,光一个空脖子,该有多难看啊,我就忍下来了。”
“你呀!”兰芽忍不住掐了虎子一下:“其实我知道,你闹归闹,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儿,必定也能忍辱负重的。”
他毕竟是袁国忠的公子。袁国忠大人身在辽东,左有蒙古,右有女真;前有宦官监军,后有朝廷掣肘,他却能纵横捭阖,平息四方纠葛……这样的能耐,虎子耳濡目染定也能学到几分。
“我不是不能忍,从前我只是不想忍。”虎子深深望着兰芽:“可是从今起,我却会听你的话,我要忍。从此,你可放心了?”
兰芽嫣然而笑:“好,拉钩上吊!”
兰芽只顾着跟虎子欢喜,初礼眼睛却尖,看见兰芽背后的窗棂处,那一抹如水如烟的身影。
初礼跟初信忍不住对了个眼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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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这日在御马监衙署处理完了公事,初礼便急匆匆入内禀报,说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有请。
司夜染微微一笑:“该见见了。”
明宫宦官共设二十四衙门,内含十二监、四司、八局。司礼监居首位。
司礼监领头的便是掌印太监怀恩。怀恩之下又有秉笔太监、随堂太监等。紫府便由司礼监提督,紫府督主公孙寒便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因司礼监代表皇帝撰写诏书、批改奏章,怀恩大权在握,被敬称为“内相”。
司夜染亲入司礼监,进门便是一恭到地,连声颂:“恩师,弟子来迟一步,恩师海涵。”
司夜染也出自司礼监所设的内书堂,司夜染便始终尊称
tang怀恩为恩师。即便此时他所主管的御马监已经俨然成为二十四衙门中排名第二的,仅次于司礼监,他仍旧在怀恩面前执弟子之礼。
怀恩年已不惑,生得斯文俊逸。上了年纪后微微有些发福,倒更显得和蔼。
怀恩便笑:“小六,你不必这般拘礼。来来,坐,吃茶。”
两人寒暄已毕,怀恩便入正题:“咱家监守司礼监,帮着皇上处理政务,真是须臾不敢分神。”
司夜染躬身:“那是。”
怀恩道:“于是紫府事物,咱家便也都托付给公孙大人,寻常小事咱家倒是不过问的。只是近日来紫府却接连出了几桩事,还闹出了人命,咱家就不能不管了。”
司夜染也没装傻,直接回答:“弟子也听说了。死的人是冯谷。”
怀恩面上的笑便都收了:“这个冯谷死得蹊跷啊!”
司夜染点头:“听说那晚天空飞来神秘飞禽,却不知都是什么。”
怀恩目光扫来:“冯谷非但是紫府的人,归属我司礼监,他更是辽东的监军太监,刚刚回了京师。他便这么死了,而且死得这样奇怪……小六,你不觉得这事便格外蹊跷了么?”
司夜染避重就轻:“公孙大人是断案高手,相信大人定然能早日破案,还冯谷一个公道。”
怀恩蹙了蹙眉:“咱家今日叫你来,便是想跟你问几句体己的话:小六啊,冯谷虽说没死在你灵济宫地界上,不过却也距离那边不远。”
怀恩端起茶碗,用杯盖拨了拨茶末:“实不相瞒,咱家这里也有探子来报,说亲眼见有人带着他往你灵济宫的方向去了……小六,我今天要问你一句实话:冯谷的死,究竟与你有否相关?”
司夜染便笑了:“这世上从来不乏有心之人……既然有人想要置冯谷于死地,死前便再引着他来我灵济宫地界走上一圈儿,顺便再嫁祸于弟子——此正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怀恩思量着:“果真与你无关?”
司夜染恭恭敬敬答:“恩师不妨回想,弟子可曾与冯谷伴伴有过龃龉?冯伴伴监军辽东三年,三年中未曾回京;而弟子今年刚不过十六岁,三年前还是小孩子……弟子又为何要加害冯伴伴?”
怀恩只得放了司夜染去。
司夜染走得远了,怀恩隔着门棂,遥望那年轻蓬勃的身影,不由蹙眉。
司夜染最大的资本和借口,便是他的年幼。
便是什么告到皇上面前,皇上也都只一笑:“小六年幼无知,怀恩啊,你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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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出了司礼监,本想回灵济宫,中途却被昭德宫内侍长贵给截住。长贵笑嘻嘻跟司夜染说:“贵妃娘娘叫呢,司公公快些去吧。”
司夜染十分厌烦长贵那笑嘻嘻的神色,却没露出来,只掏了块银子塞长贵手里,笑笑去了。
司夜染急急入了昭德宫,抬步上月台。门口侍立的小内监忙打起帘子,躬身问安。司夜染低声问,“娘娘午睡可安?”
小内监识得眼色,压低了声音,“睡了,却辗转反侧。醒来便嚷着额角疼,刚传过太医来瞧。”
司夜染立在门前怔忡了下,这才满面堆笑进了宫门去。
宫女见是司夜染来,忙打起二道帘子,只剩下最后的珠帘。隔着珠帘,贵妃斜倚绣枕,笑骂,“你个猴儿崽子越见忙了,连给我请个安,都要我三催四请方来。”
司夜染抬手拭了拭汗,转头望了眼伺候在畔的宫女。贵妃一笑扬手,“你们都退下吧。”
司夜染见宫女都退去,这才堆起笑来,疾走几步到贵妃榻前,伸手替贵妃捏了额角,“娘娘是怪罪奴婢了。”
贵妃冷冷一笑,“你倒是自己个儿说说,你做了什么错事儿让我怪罪?”
司夜染知道推搪不过,索性承认,“奴婢这些日子奉诏重修西苑,将象房、豹房、御马场都挪了过去。奴婢没能及时来报,那自然就是奴婢的错。”
“只是象房和豹房么?”贵妃挑眸睨来。
司夜染情知瞒不过去,便赶紧说:“大象和豹子等猛兽,多为番邦进贡而来。他们进贡来的时候,便也随之进了些番邦女子……那些人,也一并都养在西苑。”
皇帝连续七日驾幸西苑,便是有七个晚上没有进昭德宫,贵妃如何不恼?
“嗯。”贵妃妖娆一笑。如果不说,绝看不出这女子已经年近不惑。乍然看上去依旧是双十年华的佳人,且更为浓艳华贵,“你既如此明白,我倒要听听你如何对我说。”
司夜染停了手,撩衣跪倒在地,“娘娘,奴婢一片心只为娘娘思虑。自从贵妃娘娘的皇长子薨了之后,后宫多年无所出,满朝文武纷纷借机再献美人。若皇上用心在其中一人身上,若真有龙脉,岂不威胁娘娘?奴婢想,那些胡婢身份卑微,总归入不了宫,更不允留下龙脉。于是皇上就算宠幸一两个,也绝不会威胁到娘娘。”
婉贵妃这才缓缓睁开眼
睛,望着司夜染一笑,“算你有心。否则,我岂容你还活到现在!”
司夜染惶恐叩头,“奴婢的命是娘娘给的,奴婢今日的尊荣更是娘娘一手抬举。没有娘娘,奴婢不过是大藤峡余孽,在宫里是最低贱的奴才。奴婢如何能不感念娘娘,誓死追随,肝脑涂地!”
“嗯~~”婉贵妃这才点了点头,“你有这孝心就好,也不枉我素日对你。只是听说你新近在灵济宫里新养了一群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宫中凡事,又哪里有能瞒得过贵妃的?司夜染再次叩头,“……那些孩子不过都是朝中反臣之后。自以为隐姓埋名逃得掉的,实则都被奴婢着力搜罗在了一处。与其直接杀了他们,何如善加利用?他们的父兄虽然都已伏诛,他们身后却个个仍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与其让他们隐藏下去,不如都攥在咱们手里。”
司夜染长眸流转,越显妖冶,“若是不归心的,便令他们自相残杀,倒省了咱们动手。”
婉贵妃眯起眼睛望司夜染,“小小年纪,便已在培植党羽。猴儿崽子,你这是找死!”
“娘娘容禀,奴婢绝不敢藏私!”司夜染急忙叩头,“奴婢此举,依旧是为了娘娘!娘娘宠冠六宫,朝臣早有微词。此时就算有臣工依附娘娘的,却难保来日就不会变心。只有握了这一支暗军在手里,娘娘才能更握得住朝堂!奴婢一片忠心,还望娘娘明鉴!”
“咯咯,咯……”贵妃妖娆而笑。那一笑宛如珠玉纷坠、牡丹摇曳,“好了,我信你就是。起来回话。”
司夜染暗自长出一口气。
贵妃伸手,“你过来。”
司夜染趋至榻边,伸手替贵妃揉着额角。贵妃低低呻.吟,“你倒是让我想起皇上小时候儿。我第一回伺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贵妃比皇帝大了十七岁。当年她以十九岁妙龄,前去服侍才两岁大的太子,谁能承想,当太子长大成人之后,竟然对她生出爱恋。
贵妃的手沿着司夜染的手臂摩挲而过,缓缓没入司夜染衣袖。司夜染动也不敢动,喘息渐急。
“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有野心的。我愿意成全你,只是——你得听我的话。”贵妃闭着眼睛感受司夜染少年紧致的肌理,妖娆而笑,“我可不希望你有朝一日翅膀长硬了,便从我身边儿飞走了。“
司夜染额角汗下:“娘娘放心。那几个都刚净了身,现在见不得风。待过些日子都养好了,奴婢一定都带来给娘娘看。”
“嗯,好。”贵妃这才满意地松了手,媚眼迷蒙地盯着司夜染:“本宫倒要看看,里头有没有比你还要好看的好孩子。”
司夜染便起身告退。
贵妃扯住他袖管:“还有一宗事儿:因为一个叫冯谷的死,仇夜雨可把你告到了皇上那儿。虽说这事儿本宫替你压下来了,皇上才懒得过问;不过你总归要检点些,别再让人捉着把柄。”
司夜染便陪着笑脸:“娘娘放心,冯谷不是奴婢杀的。”
贵妃傲慢耸肩:“你以为,我会信?你有这般心思,去哄哄皇上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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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在鸽子房,对着他最喜欢的一只鸽子“云翼”,烦躁不安地兜圈子。
他身畔的几个小内监都吓得一脸苍白。
皇帝急得骂:“你,你们几个,都都是怎、怎么伺候的!云、云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朕、朕非摘了你们的脑袋!”
皇帝有些口吃,平素在朝前面对百官时勉力压着,可是在内宫时,一旦着急了便会藏不住。
几个小内监就更辛苦。听着想笑,却自然不敢笑,百般哑忍,连急带怕,脸都紫了。
司夜染来的正是时候,进来便先给皇帝磕头,然后起来摆摆手,将那几个专司鸽子房的小内监都给撵走,亲自陪着皇帝。
进来之前已是跟外头伺候的内监问明白了,原是这几日云翼仿佛闹了病,不吃不喝,整日恹恹的。
他便伸手进鸽子笼,将云翼唤到掌上,前后左右看了看,便笑了,奏道:“万岁别担心,云翼没病,只是有心事了。”
皇帝凑过来看:“有什么心事?”
司夜染一笑,转过花架,将盖住布罩子的一个鸽子笼擎来,到云翼面前,将那罩布掀开,露出里头的鸽子。
说也奇怪,云翼登时不蔫儿了,瞪着那笼子看。
皇帝不解其意,急问:“小、小六,你、你又跟朕打什么哑谜?”
司夜染躬身一礼:“回万岁,云翼实则是惦念新来的雪花。云翼是长大了,有了心思了……”
皇帝这才会意,忍不住仰天大笑,“好你个小六,果然没有你想不到的!”
皇帝伸手按着司夜染的肩头,两人一同朝外走,皇帝忍不住嘀咕:“朕真怀念你当年还小的时候儿,替朕照管这些鸽子的时候儿。那时候,没有一笼鸽子不健壮的。现在倒好,那几个废物竟连一个云翼都照顾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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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便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婢走到哪里,都还是万岁的奴才,奴婢所做的事也都是为了给万岁分忧。”
“说、说得好!”皇帝重重拍了一记:“不枉朕器重你一场!”
皇帝拢了拢袖子:“你进宫来,自是已见过怀恩和贵妃了?”
司夜染便乖巧答:“都见过了。”
“嗯。”皇帝抬眼望天:“那你自然就已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坦白说,朕懒得管公孙寒他们的事情,但是念在公孙寒这些年带着紫府替朕查了不少人、办过不少案,朕也不好全然不问。否则,他们又要说,朕偏疼着你一个,连带着便又将贵妃给冤赖了。”
司夜染恭谨应:“奴婢明白。”
皇帝垂眸望来:“不如这样,冯谷的案子,便交给你来查。查着了,自然大功一件;就算查不着,你总有机会辩白不是?”
司夜染恭顺跪地:“谨遵圣意。”
皇帝面上又浮起笑意:“那就赶紧回去准备吧。”
司夜染告退,皇帝又追了一句:“这些日子看着怎么瘦了?小六,瞧你现在的模样,倒跟云翼有些相仿。”
司夜染心底轰然一声,跪地却笑:“万岁爷又取笑奴婢。奴婢已是没根的人,哪里比得上万岁的云翼?”
皇帝便又扬声大笑:“去吧。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司夜染走远了,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张敏走过来道:“皇上,您说小六能破了这个案子么?”
皇帝眯起眼睛:“伴伴,你说呢?”
张敏躬身:“老奴只觉此案干系重大,并非冯谷一人生死这样简单。皇上自有圣断,老奴哪里敢猜。”
张敏心下想的却是:司夜染要捉拿的凶手,怕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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