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六出奇计,六个计策个个精彩;可显然美人计更勾人听,全因那字面内外的香艳。茶客登时鼓起掌来,说书人也是乐得眼珠子溜圆。那华服少年也乐,从桌子上拈了枚蜜饯扔进嘴里,登时满口的蜜香。
“话说汉高祖刘邦被匈奴的冒顿单于给围困在白登山,哎哟,这可愁煞了大汉群臣!最为难的时候,满朝文武将目光都落在陈平面上。这时候了,也就指望陈平机智,挽救君臣。誓”
“陈平苦思三日,趁着白登山大雾下山,求见冒顿单于的阏氏。”
说书先生的目光似不经意朝华服少年这边掠过一眼,却也不多停留,浅淡而过。
“诸位可曾省得,这胡人所称的单于、阏氏为何?那可是咱们皇上、正宫娘娘的称呼。那阏氏是新嫁单于,两人正是最为伉俪情深之时,纵然满朝文武的话不管用,这阏氏在枕边的细语,那单于倒是听的。”
茶客们便是一番哄笑。甭看个个须眉,谁没有那耳软心活的一刻?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如此。
那华服的少年听着,也是微挑柳眉,一摆折扇掩了唇儿笑。
“只是陈平就是陈平,他使出的计策总归高人一筹。他去拜见阏氏,却也担心那阏氏不肯帮忙。于是他在带了大批金银珠宝送给阏氏之外,另外还带了一幅美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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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图?敦”
茶客们一听,便都是眼睛发亮,追问道,“可是画满了大汉朝的美人儿?”
那华服的少年却眯起了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仿佛涌起晦暗不清的雾霭,团团层起,让人分不清喜怒。
说书人见成功吊起听客的胃口,便越发得意,更是摇头晃脑起来,“自然是画了大汉朝最美的美人儿!陈平对那阏氏说,请将这幅图转赠给单于。大汉愿意将这图中美人敬献给单于……”
“阏氏一听就不乐意了。心说,你送来这么多美人儿,单于的心怎么还会在我身上?”
茶客便都笑了,都觉陈平当真高杆,抓女人的心一抓一个准。
“反之,如果想让大汉不献上美人儿,那就得先放了汉朝皇帝走啊!于是阏氏便私下里用尽了柔情与机智,不但让冒顿单于放了刘邦,还劝说单于带了匈奴兵西归……陈平一幅美人图智退四十万匈奴大军,从此成就‘美人计’的佳话。”
茶客们纷纷鼓掌,“原本以为美人计只是说越王勾践献西子给吴王夫差。却原来还有这样一幅美人图的佳话。”
“先生说那美人图中画的美人儿,是大汉朝的美女?”那华服少年忽地含笑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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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茶客们都抢着回答,“要送给那胡人单于的,自然是美女!”
“依我看,倒未必!”
少年昂首而立,身上红纱曳撒,通肩直袖织流云锦纹,华美雅逸。再看那少年面上,俱让茶客低低抽了一口冷气。
世间若少年皆有此貌,那何必还用女子?
“哦?这位公子怎么看?”
说书先生倒是好脾气,反倒向那少年拱了拱手。仿佛为了郑重其事,还特地推了推他颌下一部山羊胡须。
少年倨傲一笑,微抬下颌,“依我看,那美人图上画的,倒该都是美少年!”
“荒唐!”茶客都是哄笑,“美人计,自然是用美女为棋子,如何能用少年郎!”
“你们笑什么?”少年柳眉一挑,冷气溢开,“不及深思便唐突而笑者,皆无知者也!”
少年出言冷厉,茶客们面上都挂不住,纷纷拍案起身,“小娃娃,你这口气也忒大了些!”
那少年耸肩轻笑,“大汉皇帝历朝历代皆有男宠,诸位仁兄不知么?高祖的籍孺,汉惠帝的闳孺,汉文帝的邓通、赵谈、北宫伯子,汉景帝的周仁,汉昭帝的金赏,汉武帝的韩嫣、韩说、李延年,汉宣帝的张彭祖,汉元帝的弘慕、石显,汉成帝的张放、淳于长,汉哀帝的董贤……”
少年一连串的名字吞吐出来,市井茶客们俱都听傻了。那说书先生淡然些,不过眼睛里还是掩藏不住地划过一串微光。
华服少年瞧见了,面上便更光芒飘溢:“历代汉帝最爱的都并非后宫嫔妃,而是男宠。所以诸位还看什么卫子夫、阴丽华,甚至绝世而独立的李夫人?那不过都是史官为了维护汉朝皇帝的面子,而特地添油加醋编织出来的故事罢了。否则,大家岂不都知道了汉帝个个都是断袖!所以你说,在他们眼里,真正配画入美人图的,又怎么会是女子,而不是美少年?”
“这!”众人皆是瞠目结舌。
“哈哈!”少年仰头一笑,指尖折扇一转,便转身步下楼梯去。一路走,一路笑声飞扬。
众人皆慑于少年狂情之下,讷讷望着他背影,说不出话。
只有那说书先生双眼微眯,直目送他华服身影走到楼梯处再没了影踪,方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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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
tang那华服少年下了茶楼,方走到街口,便被一抬小轿拦住了去路。
轿子极普通,前后轿夫各一人,形制就如同街市上用以租用代步的小轿。可是华服少年却凛然停住了脚步。
前方轿夫停下了轿子,便赶紧转身去打起轿帘。帘中露出一张仿佛病弱般的苍白面容,便是那唇都几乎没有血色。那人目光冷冷一转,直盯住华服少年的脸,嗓音更如透骨寒钉一般,“兰公子,私自出京四千里,玩儿得可真开心!”
那华服少年正是兰芽。
兰芽一见轿中人,面上血色骤然一褪,却随即笑开。拱手施礼,面上已是恢复了从容,“怎敢惊动大人亲自出京?卑职以为,宫中四美为伴,大人且要三五个月才舍得离开宫门。”
轿中人正是司夜染。
司夜染不理会兰芽言语中的反讽,只抬眼望水畔那座高楼,“兰公子倒会享受,那燕子楼也算得南京数一数二的茶楼。”
兰芽从容一笑,“怎么说也是跟随大人出来的人,卑职如果连这一点眼色都没有,倒是给大人丢脸。”
司夜染看都没看兰芽,直接落下轿帘,吩咐,“你既然对这燕子楼别有青眼,那我们不妨再去燕子楼坐坐。我也倒想瞧瞧,是什么美景吸引兰公子驻足,又让兰公子如此开心~”
兰芽面上便是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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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楼顶楼是雅间,内可望燕子楼内下头四层,外可俯瞰整条长街。司夜染与兰芽在窗边的桌子坐了,两个轿夫一内一外守备着。
这两个人兰芽看着都眼生,根本不是寻常跟在他身边的息风、初礼等人。兰芽心下不由暗忖:他在这天下,究竟还另埋伏有多少鹰犬?
司夜染上楼的当儿,已是用眼角余光仔细打量过了说书的先生与那一群茶客。兰芽不敢放司夜染多看,便急忙将司夜染让进雅间。
小二送来最好的“天目青顶”,兰芽忙亲自冲泡奉于茶盏,小心捧给司夜染,“为君以泻清臆。”
礼数周详,司夜染也面色却越发清冷。未接茶,只寒声道:“方才楼下书场,连同说书人与茶客,总计六十又三人。若再加上穿梭其间的小二与商贩,共计七十又二人。岳兰芽,这七十二人今晚都会死。”
“大人!”
兰芽面上的淡定再也挂不住,已是跪倒在司夜染面前,“大人若罚便罚我吧,饶了他们性命!”
如此说来,他已经是窥破了她方才是来听书。可是他可曾窥破更为要紧的事?
司夜染一声轻笑,手指捏住茶盅,凑过鼻息去嗅茶香。却没将茶送入口中,而是猛地一抖手腕,将那一盅茶尽数泼向兰芽面上!
水由水瓯子倒出来已经有了须臾,幸不甚滚烫,虽不致令兰芽皮开肉烂,却也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兰芽一动都不敢动,只让那水顺着面颊流下。她方才在众人面前的轻傲,此时只剩狼狈。
司夜染冷眸静望兰芽面上的灰烬之色,这才寒凉说,“你既然不想坏了他们性命,又如何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美人图的秘要!美人图之事,只有你知我知,你竟胆敢宣扬!”
司夜染冷冷伸手,捏住兰芽下颌,“你巴不得将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最好天下皆知,你便以为能逃得脱我掌控,然后再与那慕容北逃草原,从此双宿双飞,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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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一刹那间,只觉心死。原来她一举一动,甚至心思片刻的转移,都逃不过他!
“大人却何必妄自菲薄?”兰芽虽紧张,却反倒轻笑反问,“以大人心思缜密,普天之下有谁人能揣度得透大人的心?就算小的不慎说出一二,又哪里有人能猜到,这天下当真有一幅培植美少年以图将来的美人图?更有谁能想到,那些美少年所承担的图谋?”
便是她自己,即便身在事中,又如何敢说已然领会懂了司夜染的用意?他培养秦直碧读书,让虎子进羽林军,又让冰块于教坊司穿行于百官之间……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巩固他今日地位,避免将来被更强大的敌人拉下马来?
还是,他有更深用意?难道他一个宦官,竟然还想图谋这大明江山不成?
心下惊涛如海,她却都忍住。所有的答案,还需要静待时间来寻找。兰芽面上还挂着茶叶沫,笑容却一点点清透,“大人这样紧张,是担心自己的图谋终究败露么?”
“兰公子,你又用这样忤逆之气与我说话。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司夜染笑了。宦官的面色都是白若敷霜,他这一笑非但没有半点红晕染颊,反倒更是满面森冷,“岳兰芽,你说我今天是决定送虎子到辽东前线当炮灰,还是让慕容今晚就去给何大人侍寝?”
“不要!”兰芽一颤,已是伸手扯住司夜染的衣袖。“是小的该死!大人不令小的死,小的便绝不敢死!”
这世上最悲哀之事,不是无法活下来;而是就算想死,都死不成。
“嗯~”
司
夜染这才哼了声,接过他随身侍卫重新冲泡了递过来的茶。无声抿了一口,却伸手去摸兰芽的面颊。
手指冰冷,一下一下,抹掉兰芽面上的茶渍。仿佛柔声细语,“你这脸上,倒是越发细嫩了,仿佛半点都没被运河的风给吹干了。你这回私逃出京,可曾记得带着我嘱咐人带给你的香粉和玉兰膏子?你这些日子可都乖乖日日用着?”
兰芽在他指尖之下轻颤,“用了。”
“嗯~”司夜染又是清冷一笑,“我手冷,最爱的事情,就是有细嫩的东西暖手。这些日子越发寒气重,江南更是阴湿,我这手冷的旧毛病便又犯了。兰公子,你可得替我找个方子缓和缓和。”
兰芽狠狠一颤,面上已是颜色尽褪。
司夜染仿佛极享受兰芽的惊恐,又抿了口茶便起身,“我暂不回京,也在南京盘桓些日子,替皇上巡视皇庄,催催今年的供奉。庄上事务繁杂,且耽搁时辰。你若寻着方子了,该知道到哪儿来找我。”
兰芽瑟瑟颤着,已是说不出话来。
司夜染冷冷一笑,弯下了身子来凑在兰芽耳边,“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慕容。你既然都来了,我若当真拦着你不让你见,倒也似乎不近人情。算了,你若要见,便见一见吧。可是你记着,你若敢被他破了身子,我必在你眼前,一寸一寸地活剐了他。”
看兰芽神色,司夜染又笑,“或者便如上回,寻七八个大汉,在你眼前儿就轮着耍弄了他,直到他死……”
兰芽惊得抱住司夜染的手,“大人不要,不要!”
司夜染这才缓缓笑起,“那,就去替我好好办件事:去劝劝慕容,让他不必再做北元皇孙的春秋大梦。北元已灭,草原部族分立,旧日的皇朝旧梦已碎了。他既已落到我手中,便今生今世都没机会再逃出中原去。让他趁早死了心,乖乖作我安在教坊司的眼线,好好地伺候那些南京留守的大人们,听清楚他们都在谈什么、想什么……兰公子,你必不令我失望,是么?”
兰芽顿住。
他这是想让她劝说慕容以色事人!司夜染,他不是人!
兰芽勉力而笑:“大人错了,虽然小的惦记慕容,可是慕容却事实上半点不待见小的。就因为他对小的始终冷眉冷眼,小的才给他起了绰号叫‘冰块’……大人太过高估小的对他的影响力。”
“是么?”司夜染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仰头而笑,“他在你心中既然是如此冷漠,那你就更不必对他心软。”
兰芽不禁寒噤。
“大人,大……”兰芽勉力解释,“此事小的当真无法承当,还望大人开恩。”
“你若不去也罢,我便再叫旁人去。”司夜染抬步而去,“不过我会让人告诉他,他若不答应,我便会对你加倍折磨。”
走到门边,他回眸森冷一笑:“是否还要我将如何折磨你的细节,尽数说与他知?”
兰芽浑身冷战,喑哑低吼:“大、人……”
可是司夜染人影已是下楼去,只空留一室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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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南京城灯火流溢,像是一座琉璃之城。
秦淮河畔层楼高起,飞檐斗拱,于月影之下轻灵陡峭,仿佛随时会上九天揽月。
于是楼名:揽月楼。
这里正是南京教坊司所在,倒比京师的本司胡同风雅不知多少倍。
兰芽走进揽月阁中去,早已宾客满座。挑空了的大堂里旖旎流光,揽月阁里的姑娘都立在楼上栏边,莺声燕语,红袖轻招。
坐在下头的都是散客,只是来吃顿饭,看看歌舞,却还未定下是否上楼去找个姑娘。于是对于这些潜在的客人,楼上的姑娘们都是用尽了妩媚来勾着。
兰芽拣了个远座坐下。没点酒菜,只要了一壶茶。虽然华服美貌,却出手稍显寒酸,大堂中支应的婆子就也没甚热络。兰芽倒是难得清静。
少顷堂中云板一鸣,所有喧哗便都是一静。
中央高台灯影一暗,随即叮咚声起,随即便有碎玉流珠一般的琴声,从竹帘之后琳琅而起,流泻而出。隐约可见琴师端坐,白衣如云,仿佛随风轻动。
客人们都忘了饮酒,只兰芽垂首,静静抿了口茶。
在琴声最盛的那一段起身,将茶钱搁在桌面上,兰芽无声踱步而出。
楼内琴声宛如盛开万千国色,天香溢满夜色;兰芽只迎着一天一地的月光,独自行在街上。
她来过了。
冰块,我来看过你了,却不想让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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