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芳一哂:“倒是听说,从前兰公子没少了吃那位花二爷的苦头。”
“你当我怕他?”兰芽清亮一笑:“还是,凉芳你心里也同样忌惮于他?”
凉芳眸锋扫来:“那你缘何这般安排?”
兰芽道:“一来你们气质相若,想来更好估量对方心意,知己知彼;二来,我在宫里呆不长,过几日就要再下江南去,藏花若回来,只能跟你短兵相接。”
凉芳却没轻易答应,只道:“听说那个藏花倒是十分厉害。我又没见过他,我如何能确保我有胜算?”
兰芽想了想:“办事,总归需要帮手。我在息风身边有暗钉,你身边也好歹还有另外三美……你们四个,本该互为帮衬。蝗”
凉芳一摆衣袖:“你又乱猜。”
兰芽摇头:“我没猜你,我是猜的邹凯大人。他绝不会无缘无故送你们四人一同入灵济宫来,于是我能断定你们四个本为一体,他们三个自当另有手段。”
凉芳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兰芽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三美帮不上你的忙,你也还有邹凯大人。到时候若我在江南帮护不及,你自可去找邹凯大人。相信以邹伯父多年官场的修为,一个小小藏花必不会成为威胁。”
凉芳这才缓缓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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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话,凉芳自去了。兰芽立于门阶灯影之下目送,待凉芳的背影走得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转向候在门外的双宝:“我方才交代你的事,可去做了?”
双宝讷讷道:“奴婢不敢怠慢,已去叫过了冷杉。遵照公子嘱咐,让冷杉带队在正殿左右巡卫。”
“好。”
兰芽立在香烟烛火里,轻轻挑起唇角。
兰芽走回听兰轩,双宝躬身在前头打着灯笼,灯光一摇一晃。兰芽不由得又轻轻吟诵起来:“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头谁家翁媪。”
她怅惘一瞬,缓缓续道:“……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双宝听见,不由回头望她一眼。
兰芽便笑了:“想不到吧,一生慷慨激昂、弃笔从戎率军抗金的辛弃疾,心中所念并非万丈豪情,而不过是这样最最平淡的清平之乐。”
其实,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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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兰芽便动身去了西苑。
蛰伏了一天一夜的方静言这才出了下房,到凉芳跟前来听差。
凉芳正在梳洗,今天只穿了简单的宽袖道袍,松花色,领口镶白。发高高束起,亦未簪冠。今日竟然连往日的妆粉都免了,更没用眉黛和胭脂。这么瞧过去,本是清清爽爽的少年公子,倒比往日那描红黛绿的模样更秀美了许多。
梳洗罢,他轻轻挽了个水袖,念道:“我本是男儿郎,不爱那女红妆……”
方静言就在这个当儿走进来,听见了愣了愣,也不由得被这念白牵动了自己的一腔悲愤,便忍不住更对兰芽恨上几分。
自从被净了身,他一日一日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声音变细、皮肤变软,言行举止渐渐变得不男不女……他也心有不甘!
凉芳从镜子里瞧见了方静言进来,忙收了势,散淡坐下说:“昨儿你怕的什么似的,今早上总算敢出来了。实则你当真不用那么怕兰公子,我说了你好歹是我手底下的人,我能保你,他必不会动你。”
方静言心下说:对不住,我可当真不敢信你。
凉芳与兰公子是对头,这是灵济宫上下都再明白不过的。既然司夜染被圈禁在宫里了,灵济宫换成兰公子做主,他此时不第一个找凉芳算账,更待何时?
而他方静言便会紧随其后,待得兰公子料理完了凉芳,估摸着下一个就轮到他方静言。
于是方静言一听说兰芽回来了,便托病不出,没敢晃荡到兰芽眼前去,恨不得兰芽忘了他这么个人存在才好。
不过此时方静言还是深施一礼:“多谢公子。奴婢伺候一身生死便都托赖公子照拂。”他觑着凉芳神色道:“……只是奴婢亦为公子捏了一把汗。兰公子没有为难公子您吧?”
凉芳咯咯一笑:“怎么会。”
凉芳抬眼向方静言望过来:“听说兰公子有个相好的,叫虎子的。如今就安排在息风的腾骧四卫里。你认得他么?给我讲讲。”
方静言便笑了,面上现出猥琐:“果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司夜染不在灵济宫里,这兰公子便有脸将自己的丑事全都说出来了!公子说的不错,那虎子原本是兰公子的相好。我与他们两个相识于人牙子的牙行,是亲眼看得见他们两个之间的暧.昧情形的。”
“他们两个在牙行里住一间房,听说在来牙行之前原本也是同出同入的……甚至当日本是兰公子自卖自身,结果虎子寻来,为了兰公子便也自卖自身了——那个虎子为了兰公子,还跟满牙行的都争风吃醋,甭管是谁跟兰公子
tang多说了一句话,或者近便了些,那虎子便能跟任何人翻脸!”
“哦?”凉芳听着便笑了:“原来他说的还都是真的。我本担心,他是骗我的。”
方静言点头:“都是真的,绝无半点虚假。这回司夜染被圈禁了,兰公子可不按捺不住先去找虎子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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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到了西苑,还没见到虎子,倒先被西苑的风物景致给震摄住。(咳咳,明代所指西苑,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南海的说。后来清代到了康熙年间,所指的西苑就是畅春园了。)
早听说司夜染负责营造西苑,苦心经营数年。里头又藏了豹坊、象房等珍禽异兽,顺带着还有来自异族的美人儿,甚至惹得贵妃为此不快……原本以为这里是个藏污纳垢之地,却没想到眼前所见,本是气象万千。
西苑乃为北海、中海、南海三个海子构成,苑囿之中水绕环岛,草木葱茏,水汽滋润。与京师干燥寒凉气氛迥然不同。兰芽闭闭眼,直觉仿佛到了江南一般。
当真想不到,原来司夜染为皇帝营造的西苑,原来是在宫禁之中营造了第二个江南……或许就是曾经的南京故地,就是皇帝心心念念想要去拜祭的那个大明故都吧?
西苑的人十分警醒,再加上息风手下都是精兵当中选拔的精兵,于是兰芽就算再没有功夫傍身,却也感知到周遭不远处刺来的监视目光。
她倒处之泰然。
倘若这支禁军中的禁军,都没有这点子警惕的话,那她当真对大明的军防不做信心了。
她转悠了一圈儿,息风没亲自出来,远远倒跑来个小内侍。兰芽一瞧,正是从前在灵济宫里伺候虎子的双喜,兰芽便笑了,远远朝双喜伸出手去。
双喜跑到近处一怔,却也忍不住眼泪在眼圈儿里一转,没敢扑进兰芽怀抱里去,而是原地就跪下了:“奴婢,拜见兰公子。”
兰芽伸手赶紧扶:“双喜你快起来。这些日子,你跟着受苦了。我虽然不在近前,我心里却都明白。”
虎子原本就不甚受息风待见,这些日子被关起来,西苑这边的人明里暗里肯定也没少了落井下石。只有双喜一直忠心耿耿守在虎子身边儿,照顾虎子的同时,怕是也跟着挨过不少欺负。
双喜举袖子擦眼泪,却已然控制不住:“兰公子怎么才来呀?咱们小爷可是受足了罪……”
兰芽还是伸手拥住双喜肩头:“我都知道,都知道。双喜别哭了,我今儿这不是来了嘛,你们小爷和你,我保证再也不受罪了!”
待双喜平静下来,两人一同朝里走。兰芽没着急,一步一步走着,一步一步跟双喜问这西苑里的情形,以及那些女真人的情况,还有跟虎子一起关起来的人是谁。
双喜一一都答了,兰芽只静静听着没插嘴。只到最后问了一句:“你说跟你们小爷一起捅娄子、被关起来的人,叫赵玄?”
“不错。”双喜纳闷儿:“公子觉得有何不妥么?”
兰芽笑了笑:“没事,只是想了些不相干的。”
赵玄,赵玄。赵为国姓,玄为玄武。曾经成祖永乐帝在初从建文帝手中夺过皇位时,便因自己多年驻守北方,而玄武大帝正是镇守北方的神君,于是朱棣号称自己是玄武大帝转世,当为人间帝王。
这个赵玄竟然敢叫这么个名儿,虽然不冲撞皇家名讳,不过也是当真有点“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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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骧四卫原归属御马监节制,西苑又是司夜染亲手营造;兰芽又被皇帝钦命代理司夜染一切职务,于是她来西苑办事,纵然有息风这一层,却也没人敢公然拦着。
而腾骧四卫那些挂名为都督的勋贵,便个个都是墙头草,来了倒跟不过身为小小长随的兰芽作揖鞠躬。
兰芽打了一圈儿哈哈,恭送走了这帮塑金的泥菩萨,便马不停蹄直奔关押虎子的牢房。
兰芽不想被赵玄知道详情,便让禁军将虎子给单提出来。她在房间里等着,嘱咐双喜给把好前后门窗。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她听得出,那原是粗重铁链与条石地面撞击发出的动静。原本也能不这样刺耳,可是那步速太急,怎么都压不下来……
兰芽深一吸气,眼泪便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房门一响,兰芽连忙背过身儿去,伸袖子擦眼泪。
禁军禀报:“禀公子,人犯带到。”
兰芽尽量冷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锁匙留下。”
那禁军迟疑了一下,闷声说:“遵令。”接下来是金石与桌面相撞之声,然后那禁军便去了。
兰芽再深吸口气,这才转过身来。
门口逆着光,立着一个人。兰芽倏然回眸望去,竟也一时看不清他眉眼。只能看见是个昂藏威武的男子。纵然受缚,却已然不动如山。
兰芽便闭上眼,再狠狠睁开。这一回眼睛适应了光线,终于可以点点看清他。
兰芽使劲控制
着情绪,轻声叫:“虎子。是我。”
静默。
然后是铁链的响动。却又与之前哗楞楞的急促不同,这一回是簌簌的,仿佛风里树叶轻颤。
他清了清喉咙,才轻轻问:“兰伢子,真的是你么?”
“虎子!”兰芽哇地一声哭出来,也不管什么,冲过去一把抱住虎子:“傻瓜蛋子,当然是我,真的是我!你更傻了么你,怎地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兰伢子!”虎子一把用手上锁链缠住兰芽……他手上还有镣铐,只能这般拥抱。
他的头深深埋进兰芽颈窝去,随即,兰芽颈窝便被温热打湿。
兰芽哭道:“都怪我,都怪我……我来得这么迟,让你受苦了。”
虎子死死抱住她,用力摇头:“没关系。只要你来了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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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大哭了一场,兰芽才红着脸抬起头来,想要推开虎子。
虎子一惊,更使力抱紧,怎么也不松开。
兰芽无奈地笑:“……你松开我。不松开,我怎么给你打开镣铐?”
然后便红了脸:“你看我,光顾着跟你哭,都忘了要先打开你的锁链。”
虎子却执拗地不肯撒手,闷声闷气道:“管它什么锁链,由着它好了。总之,我就不放开你。兰伢子,我怕我这一松手,你就又不见了,我睁眼醒来才知道又是一场梦。”
一句话又把兰芽的眼泪给催出来,她一边抹泪一边推他:“傻瓜,这次是真的。不然咱们押一盅,看我给你打开锁链之后会不会消失不见?”
虎子行走市井,什么玩意儿都学了一身。从前跟兰芽在一起的时候,说不过兰芽了便发狠地非要跟兰芽押一盅。不过兰芽那时候向来不给他机会,还说他学坏。
想及旧日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光,虎子的目光便柔得拧得出水来,终于缓缓松开了兰芽,舍不得眨眼珠地盯着她,“我认输了。只要你真的不会消失。”
兰芽抿着嘴去给他打开锁链,还忍不住踢他脚踝骨一下:“傻蛋!”
虎子夸张地喊:“哎哟,疼!”
兰芽气乐了:“双喜都告诉我了,给你用刑你都一声没吭过;我就这么蹬你一下儿,你就疼了?”
虎子松开了锁链,转动手腕放松,眼珠子却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那怎么能一样?你蹬的,疼在我心上……”
兰芽窘了,只觉有些招架不住。
跟虎子嬉笑打闹惯了,时隔几个月再见,他模样儿也变了,还总说这样的话,让她真有些想落荒而逃。
兰芽急忙蹲下给他开脚上的链子,避开他灼人的凝视。
脚镣更粗,比手铐还粗,兰芽便又忍不住心痛:“戴了手铐就也罢了,怎么还要拴着脚镣!”
虎子却笑了,手肘拄着膝头,躬身来找她的脸儿:“……你忘啦,我是爬城墙的出身。他们要是敢不拴着我的脚,我回头就跑了。”
他又这么火辣辣地追过来……兰芽心虚气短,伸手将他脸推开,嗔怪道:“你这家伙,怎么背着我偷着长了这么多啊?你离我远些,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从前跟他相依为命时,他不过高她半个头去。这一番相拥,她却才知他又长了许多,她的额头只够抵到他腋下……他周身强烈的男性阳刚之气,扑面而来。
他是虎子,却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虎子。
“切!”虎子轻笑,手自然捏住她小手:“不是我偷偷长大了,是你偷懒不肯长。你瞧瞧你,怎么还是从前那么高啊?”
虎子炽热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以后咱们再并肩而行,我若不想躬身去听你说话,就得将你扛在肩上才行了。”
兰芽笑斥:“滚蛋!你才是猴儿呢!”
市集上有筛铜锣耍猴儿的艺人,他们两个没少去看猴戏。那些猴儿就是蹲在主人的肩头上,搔首弄姿招徕客人。
虎子大笑:“你不让我扛肩上也行……”他的目光忽地氤氲下来,又凑近她,沙哑道:“……那只好让我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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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油它一不小心就变了味儿……咳咳,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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