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当着兰芽还镇定,回了昭德宫,便也忍不住心急,趋到贵妃面前去跪下:“娘娘,您当真不救六哥?娘娘,六哥纵身陷囹圄,却还记着替娘娘办事,娘娘不能不管六哥啊!”
贵妃叹了口气:“本宫不是不管他,端的却要看他想不想管自己!”
梅影惊问:“求娘娘示下,奴婢怎地听不懂?”
贵妃轻哼一声,“你道皇上这些年为何独宠着小六?那是因为小六一向得力,皇上派的差事没有一件办得不好的。可是这一回,他却犯了糊涂!无论是皇上瞧着,还是本宫瞧着,凭小六的能耐,他都不可能不明白皇上要他去南京是去找回那笔银子的;可是他这一回偏偏失手了,回来说没找见。”
“本宫都难免觉着,他并非是没找见,他是明明找见了却要唬弄皇上呢!这算什么?这是欺君之罪!皇上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岂能放他!”
梅影闻言便急得快要哭出来:“六哥他这是做什么?既然找见了,何必回来不禀告皇上?”
“哼,”贵妃冷冷道:“那不是小数目,数百万两银子,兴许是他见财起意,想自己私吞了吧!”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没有见钱不眼开的。可是梅影左右思忖了一回,却还是摇头:“娘娘容禀,六哥绝不是见不得银子的人。且不说这些年六哥替皇上管着天下的皇店,哪一年的流水不也同样都是数百万两;再者还有漕运,南边皇庄每年的内供奉,也都是六哥亲自押运,那些东西加起来又何止百万之数?”
“六哥若想贪墨,这些年他早就染指了,又何至于半点都没曾有过?否则皇上又何肯连年信托于他?”
贵妃听了便冷笑:“那这回当真是奇了!他既然不在乎这么些银子,可是却为何明明知道却还要担着这欺君的罪名!”
梅影垂首,认真想了一回,便朝地上磕头。
贵妃皱眉:“这是怎么说的?遨”
梅影垂泪道:“奴婢倒有一层担忧,当着娘娘想说出来,却又怕娘娘责怪。”
贵妃叹了口气:“你说吧。此间并无外人,你又从小是在本宫身边儿的。本宫命里无子,情分上倒是将你当成半个女儿了。”
梅影嘤嘤而泣道:“皇上这回发了这么大脾气,会不会是怀疑,那笔银子实则就是曾诚留给六哥的?皇上虽然多年器重六哥,可是六哥毕竟是大藤峡余孽,皇上是不是担心六哥暗中还有逆反之心?”
贵妃凝望梅影,幽幽道:“那笔银子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策动一场大乱。这大明天下,自从土木之变、夺门之变之后,这才稳当了几年?皇上不求别的,只求这大明天下不要再有个风吹草动罢了。梅影,你明白么?”
梅影忍不住轻颤,重重点头:“皇上尤其不能忍受乱出肘腋,亲自养虎为患。所以皇上对六哥的防备之心,远比旁人更重。”
“你明白就好。”贵妃深深叹了口气:“这一次就要看小六他自己能否想明白。早早将银子交还皇上,让皇上解了疑心,他说不能又能因此而记功一件,何乐不为呢?他又何必,明知关窍,却不肯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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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回到灵济宫去,便命双宝去请凉芳来。
双宝想得周全,便提醒道:“此时花二爷与凉芳公子的过结尚在,公子的动向难免牵动他们双方。公子这样单独与凉芳公子走得近,难免花二爷会多心。”
兰芽点头,道:“那你便也包一包竹叶青茶送去给花二爷。就说我本想邀请他们二位过来品茶,可是想及花二爷兴许不惯与凉芳公子同席,于是这便特别送过去一包茶。”
双宝会意微笑:“公子放心,奴婢会带双寿同去,叫双寿给花二爷烹茶。”
双宝去了,兰芽独自坐在灯光里,便出了神。
忍不住想起客路驿站,城墙余晖里,她说笑一般与司夜染做的那笔交易:她说用那一大包点心,换他不再追问银子的下落。
她自己都觉着不可行,可是他竟然就答应了。
彼时她唯觉不可思议,可是此时却忍不住,只想落泪……
以他多年侍奉皇上的经验,他不可能不明白皇上实则想要的是那些银子。他若想获释,便只有拿到那些银子。可是他竟然就依了她那小小的心眼儿,当真就收了一包点心而不再追问银子的下落——他难道是在用他的性命,来换取那么一包不值十两的点心?!
更何况,他不可能不明白,她究竟是为谁在隐瞒那笔银子。因她之故,他对慕容嫉恨日深,可是他明知道她是为慕容……他竟然还答应了。
一灯如豆,青烟幽幽。兰芽从未有此时这般嫌弃灵济宫太空太大,空大得让人都仿佛要被孤单和寂寞,兜头淹没。
门帘外,双宝清亮地道:“禀公子,凉芳公子到了。”
兰芽忙收摄心神,却还是被进门来的凉芳给瞧了个正着。
凉芳一边揭开披风,一边哂笑了声:“难得,兰公子也有露出这样落寞
tang神情的时刻。倒被我看着了,真是造化。”
兰芽嗤了一声:“你看着就看着了,我又没有什么背人的。”
凉芳坐下,接过双宝送上来的茶:“你用一杯清茶就诳了我来,倒也不怕我嫌轻?”
兰芽便也坦白:“你猜的没错,我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凉芳沐在热茶升起的热气里,缓缓道:“原本以为你今儿进宫去,便能将大人带回来了,竟然没成。看样子,你这回去南京,岂非又是白去了?”
兰芽说来生气,便砰地一墩茶杯:“南京的秘密都埋在你的心里,我纵然生闯了去,又能窥见几何?亏我真心待你,你竟什么都不与我说!”
凉芳轻哼:“从前你说与我联手,不过空口白牙,我如何能信你?不过这一回经历了过后,我倒是能与你说上一说了。”
兰芽便欢喜催道:“快与我讲讲,你既对曾尚书动了真情,当初却为何要告发曾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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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芳没回答,只闷头喝茶。
兰芽便道:“那让我猜猜,怕是曾尚书早有暗示吧?我在你房间廊檐下见了好些彩画,原本都美满精致,可是却总有几幅碍眼:比如嫦娥奔月,独自偷生;比如牛郎织女,天地永隔。”
凉芳微微一颤。
兰芽信心大增:“那些画都是曾尚书画给你的,他怎么会用这样不祥的意象?我便想,是不是曾尚书生前,也曾与你耳提面命过,说也许你们今生无法长相厮守,终究有一个人会先走?”
凉芳抬眸,目光如霜雪,罩向兰芽。
兰芽便叹了口气:“……而那个要先走的人,不会是你,而是曾尚书他本人。”
兰芽缓缓抬眸,迎上凉芳的目光:“而他希望,这个亲自送他上路,完成他这个心愿的人,就是他最深爱的凉芳你。”
凉芳的手一抖,杯子里的热茶便泼洒了出来,溅在他手背上。
瞬时已是红了,他却仿佛不察。
兰芽忙给双宝递眼色,双宝想要冲上来伺候,却被凉芳挥开。
兰芽便叫双宝出去,摆了摆衣襟,道:“凉芳,我知道这些画压在你心里已经很久了。你说给我听听吧。”
凉芳控制住情绪,将茶杯放回桌上,面上已是恢复了平静。
“如此说来,这一趟南京,你当真没有白去。那些画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看得懂画中真意吧。也罢,既然你已经猜着了,那我便说给你听。我想也许冥冥之中注定,他也是要寻一个你这样的知音,托付他的一片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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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
南京。
曾诚旧宅。
依旧歌舞亭榭,楼台如画。
曾诚却一日一日清减下去。
凉芳独坐在花园假山上,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却听着假山下几个仆妇的搬弄。
“……这回,尚书就连曾经最得宠的五姨太都给撵出去了!又是为了那个凉芳公子。哎哟,真是造孽啊。”
那几个仆妇并不知凉芳就在假山上。凉芳也只当自己不在。
这样的罪名,他已然担得习惯了。
曾诚从外头回来,便急急寻他。凉芳坐在高处,悠闲瞧着曾诚各个院子地跑,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能被一个人这样地寻找,竟是难得地开心。
最后曾诚终于在假山上找见了他,一头汗地埋怨:“你根本是早瞧见我在找你,竟然一声不应!”
他懒懒地反唇相讥:“我既替尚书枉担了许多撵走姬妾的罪名,难道还不能这样劳动尚书跑几步么?”
曾诚便一怔:“你都瞧出来了?”
“嗯,”他懒懒道:“尚书遣散家眷,当是为即将到来的灾祸预备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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