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五更。
梅影终于受罚完毕,由宫正司的女史记录在案,放归昭德宫。
此前一刻钟,为免撞上宫正司的女官,兰芽先一步躲了。
折腾了这一天加上一整夜,她没合过眼,甚至都没吃东西,兼之被长街的凉风一吹,便觉有些头重鼻塞。她便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乾清宫去。
她走得急,又是循着不引人注目的小路走的,便不知这个时辰,司夜染却到了乾清宫求见皇帝。
张敏引着司夜染进去,边走便说:“也就只有你敢这个时辰就来惊扰皇上。你瞧这天儿还没亮透呢。燔”
司夜染便笑:“那都是外臣没有眼色,以为皇上有些日子不肯上朝了,便是这个时辰还在睡梦。也只有夜染与伴伴这样的内臣才知道,皇上虽不必日日上朝,然则寅时却依旧起身,已在案前批阅奏章。”
张敏便也叹了口气:“可不。”
进了寝殿,皇帝便放下御笔问:“小六你今日这么早进宫求见,所为何事?”
司夜染跪倒道:“奴婢是来向皇上讨赏的。”
“讨赏?”皇帝不由挑了挑眉,眼中倦色褪去,笑问:“这大清早的,你立了什么功,要向朕来讨赏?”
张敏也觉纳罕,便忍不住道:“皇上说的是。更何况,从前小六就算在外立了功回来,皇上要赏,小六自己还坚辞不受呢。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便叹了口气,皱眉朝张敏道:“听伴伴如此说来,朕倒曾欠了小六许多回赏赐?”
张敏便笑:“老奴头眼昏花,未必记得清楚。倒是皇上心里乃是一盏明镜,如何还用老奴提醒?”
皇帝便扬声一笑,嗓音洪亮地说:“小六,那你便说吧!”
这样天色未亮,皇帝的勤政也只有眼前这样两个知近的内侍才知道,于是不知不觉间,君臣之间的距离便悄然拉近。
司夜染自然也是捉住此中关窍,于是便不似往日一般拘谨,此刻倒带着一点点笑,叩头道:“……此番怀仁案结。皇上擢升了万同知,又将紫府交予仇夜雨,甚至连兰奉御也得以晋升——只有奴婢,没得半点封赏。”
皇帝也不由得一愣,忍不住与张敏对了个眼神儿。
这事儿内中的缘由,可意会却不可言传。皇帝也知道凭司夜染的聪明,不会全然不懂。却如何想到,他竟然此刻都挑开了来说?
皇帝略微沉吟,便道:“说来也是。不过朕一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外物。朕倒是等着你自己这般来请赏呢!……你便说,朕倒好奇你想要些什么。”
司夜染悄然深吸口气,面上挂着笑:“回圣上,奴婢想要的是——岳如期的那些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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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气氛一时冷凝,连张敏都心下没底,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
皇帝盯了司夜染良久,方缓缓一笑,问道:“你为何要那些画?再说,这些话是查抄自曾诚,原本就是他要送给你的,你本该避嫌才是。此时你却怎地敢当着朕的面,张开这个嘴?”
司夜染明白他自己此时在玩儿火。皇上原本就担心曾诚的那些银子是替他攒的,他先前的努力自然都是为了割断与曾诚的关系……可是此时,他却要主动将这重嫌疑又重启。
可是他心下却无犹疑,平静道:“只因为奴婢不想欺瞒皇上。皇上说得没错,曾诚那些画儿就是送给奴婢的,从前也是奴婢拜托曾诚于江南代奴婢收集的。”
皇帝便眯起了眼睛:“你为何要曾诚替你收集岳如期的画?而且,还都是伪作,难不成你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司夜染依旧平静,唇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暗中收集岳如期的伪作,的确有掩人耳目的用意。毕竟岳如期乃是朝廷钦犯,收集他的画作必当暗中进行。可是所谓掩人耳目,不过是掩过外人的耳目,奴婢却绝对不是为了瞒过皇上圣听。”
司夜染眸色平静,望向皇帝:“……只因为这世上能一眼便瞧破岳如期画作的,除了岳家自家人、以及奴婢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圣上您啊!”
皇帝听到这里,隐约勾了勾唇角。
司夜染将那丝隐约微笑收进眼底,便越发平静:“圣上也是爱画之人,当年曾与岳如期日日相伴、互相切磋画技。于是岳如期的手笔,皇上堪称最权威的鉴定大家。奴婢自知,皇上只需一眼,便能看穿这些画的真身。所以奴婢又如何敢欺瞒皇上呢?”
想及旧日,皇帝也是叹了口气:“没错,这天下除了岳如期和他家人之外,对他的画最有权威的,首先是朕,其次便是你。那你收集这些画,所为何来?”
司夜染便叩头:“奴婢当年奉旨潜入岳如期府,佯为书童,代为监视。既是书童,便免不得要在岳如期作画时伺候在畔。岳如期偶尔便也教授奴婢几笔,于是一来二去,奴婢对岳如期的画倒也渐渐上了心。”
司夜染轻轻垂眸:“后来岳如期案发,奴婢亲自将岳如期法办……可是心下难免
tang追忆从前学画的技法。便着意收集他的伪作,用以自行修炼。”
司夜染说罢重重叩头:“奴婢自知此为失当,却也请皇上体谅奴婢想求上进之心。于是奴婢今早斗胆求皇上恩典,便将那些画赐予奴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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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又一时冷凝下来。连三人的呼吸声,都细微可闻。
司夜染悄然攥紧指尖,心下却是一片平静。
明知此为极是危险,却毫不迟疑这样去做。甚至此时心下并无恐惧,反倒是平静地想要微笑。
这一切都是因为,值得。
值得他为此涉险,值得他以命来换。
皇帝审视着司夜染的神色,也为他的平静所震动,微微挑了挑眉,咳嗽了一声:“为君者,当赏罚分明。既然朕也曾欠过小六你许多回恩赏,这次又难得你主动向朕讨赏……也罢,纵然有些逾矩,不过难得你我主仆能这般坦诚相对,朕便破例赏了你!”
司夜染大喜,重重叩头:“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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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回到灵济宫后,倒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却是被一片杂沓之声给吵醒的。
她不耐,便向窗外喊:“双宝,安生些!活计都撂下,等我睡够了再折腾!”
她以为是双宝又在拾掇屋子,或者指挥三阳洒扫庭院才闹出的动静。
孰料双宝迟疑了一下,却低声解释道:“公子错怪奴婢了。不是奴婢闹出的动静,是,是——大人派人送了好些东西来。大人有命,任何人都不准拦着。”
兰芽便猛地醒了过来。
他送什么来了?却又为何赶在这个时候?
原本她回来的时候,隐约听双宝咕哝了一句,说什么“昨晚公子没回来,大人便也跟着没回来”……她太困倦,便没分心思去细想。可是既然那人也整夜没回来,怎么一大早回来就给她送东西?
她便赶忙挣扎着爬起来,收束停当了,掀开帘子出去瞧。
正有几个小内侍两人一组,往屋里抬物件儿。
她定睛一瞧,便呆住。
她突地喊了一声:“都放手!”
那几个小内侍也不知怎了,都吓得保持姿态立在原地。兰芽走过去,从那卷缸里抽出一个卷轴来,摊在桌上展开……
泪便又急又烫地,猛然涌满了双眼。
正是爹爹的那些画!
正是那些,作为罪证被送到皇上跟前,让她以为今生再无希望拿回来的那些画啊……
可是它们怎地突然出现在眼前?
到了皇上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吐出来?难道是皇上赏赐给她——不可能。
她便含着泪再跟双宝追问:“……你是说,这些都是,都是大人叫人送来的,啊?”
双宝也不知怎了,却看得出公子惊喜交加,竟然欢喜得都要哭了……双宝便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是的。公子,正是大人叫人送来,还不准人拦着不收——就是来讨公子欢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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