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含笑凝视眼前人,心下却渐渐冰冷下去。
司夜染,谁要多多创造与你独处的机会?
我只是想要从你手中夺过御马监,不过还是为了要你的命而已!
兰芽恨恨瞪住他,却不知怎地,眼中却潸然含泪……
原来就连刘三儿的人牙行也是他控制之下的——那么便是说,便是说……不管她愿不愿意相信,不管她是否能够接受——眼前的现实却还是一片一片的拼凑起来,渐渐将真相残忍地呈现在她眼前。
他,他,他真的有可能是那个第一个闯进了她心防的少年眉!
她彼时并不知他身份,更不知他姓名,于是她只好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她叫他,冰块。
她曾经以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冰块这个名字是这世上,唯独属于她的名字。
可是她错了,她该死地全都错了!
他不是慕容,他只是扮成慕容——从前她曾有过怀疑,不知为何总隐约觉得他的性子、甚或某些小动作都与冰块相似……可随即便自我否定了,因她不相信这世上竟然会有那么出神入化的伪装之术;尤其她是画画儿的人,伪装想要骗过她,便更不容易。
可是后来,从月船道长一事上,她亲眼所见——只要他想,他伪装的技巧便可乱真!
于是灭门当晚,他在发现她逃亡之后,他听见了她娘临死前的嘱咐,于是他便扮成了慕容,追踪到崇文门外等她自投罗网!
亏她还自作聪明,密道明明在北门外,以更方便逃往草原……她以为紫府鹰犬定然奔着北方追下去,于是她特地绕回南门来重回京师。她以为他想不到,可其实他早扮成了慕容,在南门口守株待兔!
他早都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更利用了她的心思。他不费一兵一卒,甚至连根绳子都不用,他便将她手到擒来!
而她竟一步一步跟着他,被他引入牙行,重又落入他的掌中!
娘亲用性命换来她逃生的机会,她却被他迷惑,轻易地化为了泡影!
最不可原谅的是——她竟然还愚蠢地,愚蠢地在牙行的时光里,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不能自控地朝他敞开了心扉……将自己这辈子初次的心动,都寄托在了这个灭门的仇人、大骗子的身上!
而后来,遭遇冯谷的那个夜晚,当她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救她”,而跟冯谷走进树林深处时……她竟然那般心痛欲绝。便也是在那一刻确认了自己的心意,确认了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外表冰冷,却实则内心真挚的少年!
可是如今看来,原来都是一场骗局,一个笑话!
他所做的,只是为了you捕她罢了。他随冯谷走入丛林,又哪里会牺牲他自己?——他不过是做戏,都是假的,只为了捕获她的心罢了!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牙行种种,已如隔世。再不甘心,却也不能不承认,都是她错了……
她葬送了自己,是她活该;只是她不该将虎子也牵连了进来。如果不是她执意走进牙行,虎子便也不会跟来,那么此时虎子依旧是他自由自在的爬墙小贼,却不用成了司夜染的棋子。
眼前这个人,他欠了她满门性命,他更欠她一腔少女痴情——他这一条命,如何够偿?
亏他还有脸说什么她在创造机会,与他独处!
还有,他又何必当真以为她会纠结梅影与他的婚事?他又何必,小心翼翼费尽心思想要讨她欢喜?
她怎么会在乎,怎么会在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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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氤氲红灯,她在他面前明媚地笑。可是眼中却辗转过千万悲怆,叫他心仿佛被隆隆车轮碾轧。
他便眯眼:“兰公子,你当着我的面,又在走什么神?”
兰芽猛然回神,面上却笑意未减。此时此刻她哭已哭不出来,诡异地,她就是想笑,笑得停不下来。
她含笑仰头凝视他的眼睛,心下无声道:司夜染,我绝不会向你承认,我已猜到了你就是冰块……我绝不会让你知道,我是真的,曾经对你心动。
我绝不给你机会得意,我绝不会忘记你的欺骗;我一定会——忘了曾经对你的,心动!
司夜染心下越发没底,急声道:“你究竟在笑什么!”
兰芽笑得涌出了眼泪,她自己伸手抹了,歪着头含笑道:“大人,亏你一副冰雪气度,却原来这样擅长说笑话……大人说得太可笑了,小的怎么会想与大人多多相处?”
司夜染再也无法继续与她斗嘴,心下从未有过的颤抖起来,便抵在她身边,伸手挑起她下颌:“……说,你究竟又怎么了?是不是隋卞他,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怎么会呢?”兰芽笑得情真意切:“他名字虽然随便,可既然是大人挑在御马监的人,哪个会是随便的?他自然谨记大人的规矩,不该跟我说的,绝对不会说的。”
她一瞬不瞬,直直凝视他
tang的眼睛:“倒是大人在担心什么?难道大人还有什么秘密,是不敢叫我知道的么?”她笑着拍拍司夜染的手臂:“大人,不必了。大人不必对小的费那些不必要的心。大人只需记得,小的永远不会忘记灭门之仇就够了——大人千万不要以为,小的会被大人魅惑,堕入迷障。”
兰芽说完,便抬步从他身边走开。小小身影朝门口去,背上印着的红灯光越来越薄,渐渐融入夜色。
司夜染一句话猛地冲上舌尖,他低吼:“你明知道我对你已……”
兰芽小小肩头微微一颤,停住脚步,却没回头,幽幽道:“大人不必说了。还是等到三日后,都说与梅影姑娘吧。小的先行一步,今晚便搬去西苑,这便辞行。”
兰芽疾步而出,背后传来瓷器崩碎的声响。
兰芽轻轻闭上眼,仰头望夜幕之上那清雅无比的明月,仿佛又是旧日曾遇的那人
她心里无声道:冰块,永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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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回了听兰轩,没声张,只将自己随身的衣裳带了。然后暗暗嘱咐了双宝和三阳,三人都没声张,便悄然离开了听兰轩,住进了西苑。
息风掌西苑,见兰芽连夜搬来,也知道梅影过门就在三日后,便也没说什么,只安排下去。
兰芽却说:“我突然搬过来,一切都不必麻烦了,就让我暂住在虎子那里即可。”
息风却皱眉:“也是不妥。虎子与赵玄合住,你岂能这般?”
息风不顾兰芽的谦让,还是亲自带人去收拾了一个小小跨院出来。院子虽然小,却也精巧雅致。兰芽便笑:“这院子定有掌故。”
息风便也叹了口气:“是景泰帝的汪皇后曾暂住过。”
夺门之变后,英宗复位,景泰帝的汪废后因曾保护过太子朱见深,于是并未赐殉葬,而是迁出禁宫,暂于西苑住过一段时日。
想及旧事,兰芽也轻叹了口气:“汪皇后也算今上的恩人。我能住在此地,也是造化。”
三阳不懂事,上来就说:“如此说来,公子若为女人,说不定还有当皇后的命!”
双宝忙上前死死捂住三阳的嘴。
双宝自然也不知兰芽是女儿身,只是他明白汪皇后一生多舛,先是被废,后又眼睁睁看着丈夫从皇帝变为庶人,受人唾骂……纵谥号依旧为皇后又能如何?三阳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吉利。
兰芽倒不在意,淡淡一笑道:“景泰帝的汪皇后被废,本朝的吴皇后也被废,如今的中宫王皇后一生抑郁;再往前说,钱太后瞎了眼睛……咱们大明朝,究竟有几位皇后能得幸福?本公子自然不屑什么皇后之尊。便是有人捧了中宫册宝来求我,我也不稀罕!”
双宝和三阳赶紧追捧了一下自己主子,接下来便尽本分,替兰芽收拾内外。
双宝小心翼翼将兰芽带出来的几轴画都抱过来,问兰芽放在何处。兰芽瞧着那画儿呆了呆——明明想从灵济宫出来便什么都不带,可是,还是带了这几幅画。
她便歪头望双宝:“这画儿,大人是说都送给我了,任由我处置了吧?”
双宝想了想,“那是自然。”
兰芽便轻轻闭上眼睛:“带它们出去,都交给你兄长。叫他替我寻两家妥帖的字画店,卖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