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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时一股醇厚的酒香扑面而起。

那官兵一怔:“……哟,好酒!”

兰芽便也傻了——原来这一回不是腥膻的黑狗血,而是醇香扑鼻的美酒了么?

只是这酒……她绝不相信只是酒这么简单。尤其越香,便越有问题。

那官兵眯眼望来:“难道你是来送酒的?籼”

兰芽赶紧现场编词儿:“是是是。兵爷也记得白日里小人那婢女吧?她思乡情切,此时又是晚饭的时辰,婢女便托小人来给商团送一壶酒。就这一葫芦,不算货物,不违背朝廷旨令。”

官兵则皱眉:“这么香的酒……姣”

兰芽便赶紧一笑:“小人也觉得给那些倭商喝了,也是糟蹋。不如孝敬兵爷!”

那官兵还没答话,酒香倒是将另外四个官兵也个吸引来。他们好奇地还问:“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啊?”

兰芽心下越发打鼓,面上却只好赔笑道:“……这是倭国法子酿的酒。许是与咱们大明用料不一样,闻起来便格外香吧。”

这样枯燥寂寞的夜晚,看门的活儿也没意思得紧,那几个官兵便很动了心。兰芽依势便更劝进——“各位兵爷,喝一杯不妨事的,以各位的海量,也断醉不了。”

几个官兵便半推半就,接过葫芦来,嘴上说还有差事在身,不能喝不能喝,可是却倒换着手,一人一口都尝了鲜儿。

他们一口一口地喝,兰芽的心却跟着一下一下地揪紧。她忍不住想起灵猫香,便担心这酒香奇异,是不是司夜染往里加了香药,要趁着倭寇来之前将这些官兵都给迷醉了……可是那五个人喝完了,却神色腿脚灵活依旧,没有半点要醉倒的模样。

兰芽便愣了。

明知这酒必定有奥妙,可是却猜不到那奥妙该在何处。

葫芦本就不大,五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下来,葫芦早就空了。官兵将葫芦递回来,有些赧然:“……对不住,都给喝干了。”

兰芽抱着葫芦笑:“无妨无妨。”

远处一声唿哨,兰芽情知是月船的信号,她便赶紧躬身告退。

沿着街道朝前去,在巷子转角处被一把拉进去。兰芽将空葫芦塞回月船手中:“……酒香刺鼻,师父究竟藏了什么门道?”

远方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二更天了。月船抬眼朝更梆声传来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这一回他再无笑谑,缓缓道:“那几个官兵,必须得死。”

“什么?!”

兰芽有些急了,指着那葫芦惊问:“难道那壶酒竟然是毒酒不成?”

“不错。”他眸光清冷。

“妈蛋,你叫我杀人?”兰芽登时急了。

他冷眼望来……不知怎地,兰芽便不敢闹腾了。

她只能悲愤地瞪他:“之所以纠结这件事,只是因为我们都认为那几个官兵不该枉送了性命。可是倘若他们今晚非得死不可,那我也宁愿他们还能有机会仗刀与倭寇一拼死活,至少还能赚几个——而不是这般,被我给毒死!”

他依旧没说话。

兰芽伸手抹泪:“我知道,如果今晚乌蛮驿不遇袭,倘若连这几个官兵都杀不死,那虎子的处境……便堪忧。可是我以为大人你一定会有更万全的法子,能兼顾那几个官兵的性命,更能顾及到虎子和花怜。我怎么都没想到,大人原来是用了最简单的法子——直接叫我去毒杀了他们!”

他心狠手辣,他杀人如麻,她早都知道……可是,可是现在的她开始愿意相信,他的心狠手辣背后有他的不得已,他的杀人如麻之下却更多是本就该死的人!

可是这一回,他竟然又视那几个官兵的性命如草芥……“人非草芥”,这是她当初在牙行之时便与他说过的告诫,他却根本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么?

看她竟真的哭了,他才忽地又呲出茶渍大板牙鬼脸一乐:“……你竟忘了我上回是怎么死的么?”

他上回是怎么死的?兰芽的心狠狠一疼……他死?

却又一转念,明白过来。他此时是月船……月船上一回是——诈死。

她一颗沉到泥塘里去的心便呼啦又复活,活蹦乱跳起来:“如此说来,大人是叫他们诈死?”

他盯着她那副眼泪还挂在颧骨上,却笑得忘乎所以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兰公子……贫道当着钦差,如何敢擅自杀人?”

兰芽便赞许地拍了他肩头一巴掌:“算你识相!”

.

更梆再响,夜色入深。

偌大的杭州城沉寂了下去。远远近近,幽蓝的夜色化身乌央乌央的海水,前后左右地包绕过来。

两人候在巷子里。

他依旧自在,背靠着墙壁坐下,打坐调息。

兰芽却做不到这般的气定神闲,从巷子口探头,一径观望着乌蛮驿门口那边的动静。

可是说也奇怪,那几个官兵依旧

如常值守,并未有半点的异常。兰芽不由得心下嘀咕:难道司夜染说酒里有毒,竟是唬弄她不成?

兰芽按捺不住,颓然坐倒,低低哀叫:“……我现在,好想念卫隐啊!”

如果有卫隐在,他必定能神不知鬼不觉替她做了许多她自己干不了的事儿,她又何至于在这儿被好奇挠着心肝,急得恨不能自挂东南枝?

听到这句,一直如老僧入定般淡然的月船,终于无法继续淡定了。抬眼冷冷盯了她一眼:“你既然那么想他,此次缘何不带他同来?”

兰芽心下终于小小得意一把,也以牙还牙,故弄玄虚道:“将他留在京师,我自然还派了他更要紧的差事。”

他便忍不住呲了呲牙:“以为我猜不到?你还不是派他监视着仇夜雨与藏花双方的一举一动?”

兰芽悄然舒了一口气……她知道她的心思瞒不过他,她也没存心想要瞒他。

她只是想要他知道,京师里现下正暗暗酝酿着的事,他纵然不告诉她,她却也绝不会闭目塞听,她会自己设法探听明白。

周灵安的死,煮雪的出现,李梦龙的进宫……步步为营,都透着蹊跷。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兰芽偏首瞧他:“既然说到此处……大人难道还不能告诉小的,周灵安为何而死么?”

他眯起眼睛。

兰芽便自我解嘲地干咳了两声:“我总觉得周灵安这名字也取得不好。灵安灵安,便是叫灵魂得安,这不正是处处都透着将死的气息么?”

他垂下头去。小巷很窄,头顶只漏下一线狭长的月光来。

“……周灵安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兰芽转头望他:“所以他该死?也必定得死。”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而且他还想利用这件事来作为要挟,从而得到他本不该得到的东西……”

兰芽便也忍不住眯起眼睛来盯着他。

“大人是恨他贪心?”

他微微抬头,避开兰芽的目光:“这个世上贪心本没有错,谁都想要拥有更多,都想爬上更高的台阶……只是倘若这贪心却是要踩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才能实现,那便必须拦阻。”

兰芽只觉自己一颗心咚咚跳得急,仿佛一张口就要从嘴里蹦出去——周灵安知道了什么,他又贪心地想要得到什么?

她仿佛已然能看见那个答案的轮廓……却又全然摸不到那答案的边沿。

她急得恨不能顿足捶心,可是她却坐得更直,更静。

“大人不告诉我,也是不想我走入周灵安的覆辙吧?那些不该被探知的事,我若知了,纵然不是大人下令,也会有人动手除了我去……而我一旦知道了那人的那个秘密,说不定也会如周灵安一般,以此要挟,想要得到我不该得到的东西。”

月船凝视她,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那些事情一点都不好玩。倘若我能选择,我宁愿让那一切都与你沾染不上半点干系。”

兰芽转眸凝望他的眼睛。

心下无声地说:“可是该怎么办呢,冰块?你的事,我已然有了牵连,而且牵连日深。纵然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可是我却并不想远远躲开。纵然明知危险,却也想越知越多……那些事,如果多了一个我了解,你是不是便不必永远那般疏离和孤冷?”

他迎着她的目光,眼波闪动:“你,想说什么?”

她一笑垂首,轻轻摇头:“没有。”

他只能轻叹一声:“距离三更还有一会儿。这段时间里,若半点答案都不给你,你也不会善罢甘休——不如,你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关于煮雪的故事。”

煮雪不在船上,息风又不肯说她去了哪里,兰芽凭直觉猜,煮雪定是被司夜染派去营救花怜。于是对于煮雪的故事,她便更好奇了。

兰芽便一拍掌:“成交!”

.

煮雪的故事,听得兰芽唏嘘不已。更没想到她的父亲菊池一山竟然就在天龙寺船上!

兰芽垂首道:“天龙寺船进贡而来,早早便向市舶提举司上报使团商团名单,大人当早就知道了菊池一山此来。于是大人运筹帷幄,怕是已做好了安排吧?”

他却轻轻摇头,转眸望来:“别忘了,煮雪是你从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里救下的,更是你带她南下而来。”

兰芽怔怔:“可是这一回,当真要叫煮雪与她父亲决裂了么?纵然菊池一山是倭人,是松浦大名最重要的家臣……可是他却也是煮雪的父亲。”

兰芽失去家人,她最明白那种永远无法痊愈的悲怆。更何况,是要让煮雪亲自与她父亲对峙而战!就算胜了,那煮雪的未来——又该如何自处?

月船垂下眼帘:“煮雪从未将菊池一山当做过她的父亲。她恨他,为了她母亲而痛恨菊池一山。当年她母亲去世,她便也奉着她母亲的衣冠冢,甘愿住进寺庙,而不再当什么菊池家的小姐。我那时遇见

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帮我,杀了菊池一山’!”

兰芽怅然点头:“煮雪的风骨我已有所体会,我也相信她能大义灭亲——只是,不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菊池一山终究是她的父亲。所以我求大人,倘若还有半点余地,也请不要让最后那一幕——煮雪要与她父亲拔刀相向的事情发生。好么?”

月船深深凝望她的眼睛,看见她努力掩藏,却并未曾真正消失过的哀伤。

他无声叹息,垂下头去:“……好,我记下了。”

更梆再响,已是三更天。

兰芽便紧张起来,正要说话,突地被月船攥紧手腕,口被他掩住。

她惊讶抬眸——

她并没听见任何动静。倘若虎子已然带人来了,她不信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色里,她当真就什么都听不见。

倭寇,在她脑海中总归是匪,是乌合之众,他们凭什么能当真拥有这样来无影去无声的高手?她不信!

可是月船的目光,却叫她再不敢怠慢。

这么久以来,她仿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眼中——那一向冰冷平静得宛若冰冻湖面的眼中,漾出一丝忧色。便是那么些回,他跪倒在皇帝面前,与皇帝说那些生死一念之间的话,甚至被皇帝动辄要了性命时,他也未曾这样过。

她便屏住了呼吸,乖顺遵从着他的肢体指令。

杭州六月夜,花香满钱塘。

在这样宁谧而美好的夜色里,极轻极轻,仿佛有衣袂之声横掠半空,却又似乎只是飞鸟羽翼轻展而过。

这声音却只落进了月船的耳鼓,兰芽依旧什么都没听见。

月船伸臂,一把将兰芽抱进怀里,将她双手绕住他脖颈,腿盘在他腰间。伸手树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出声。

夜色里,起风了。

乌蛮驿前的旗风原本萎靡着,忽地挺直了筋骨,昂起了头颅,接下来——随着一股疾风,便哗啦飞扬起来,拍打着旗杆。

几个守门的官兵也隐有警觉,不由得举目四望,目光却都湮没在幽蓝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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