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武士一改在外人面前对菊池一山的谦恭,点点傲气无声从骨子深处漫溢而出,也不做声,径直走到菊池一山原本坐的正位坐下。
眸光宁静,不看菊池一山,只凝着自己的鼻尖。
此人正是平户藩大名松浦家的继承人:松浦晴枝。
“菊池家老,你率领船队一路西来,各方捭阖,辛苦了。有事便直说吧。牙”
菊池一山恭敬跪奏:“臣下昨夜密会大明使者孙飞隼。大明朝廷的意思,是想以海贼此时所有,来与咱们交换建文余部。臣下不敢擅自做主,家主又远在国中,于是此事还要请少爷拿主意。”
松浦晴枝听菊池一山将孙飞隼抛出的条件说完,挑了挑眉。
“菊池家老,依你看,这笔买卖如何?”
菊池一山沉吟道:“倒是一笔不错的买卖。酢”
松浦晴枝捉起桌上的漆艺茶杯,目光凝注那杯上金银彩绘的疏朗松枝。
漆艺原本也是中国的,汉代传入倭国,形成倭国“莳绘”。倭国宫廷和民间都很喜欢,使用至今已是一千多年。这技艺虽然来自中国,可是以松浦晴枝自身在大明所见,却觉大明漆器工匠的手艺比之倭国工匠,已有差距。
他没机会进大明宫廷,至少单就市集上所见,以及大明馆驿中的所见,都是如此。
所以就算中国幅员再辽阔,物产再丰富,以倭国之小,虽然千年来一直在追随与学习,却未必没有赶超之日。甚至,据为己有。
松浦晴枝便掀了掀唇:“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咱们值得一做。不过,却不是以大明设定的方式。咱们得按着最有利于咱们自己的方式来。”
菊池一山便问:“少爷的意思是?”
松浦晴枝轻哼一声:“这多年来大明始终防范我国。借口倭寇一事,规定我国十年方可来进贡一次,彻底隔绝海防,就是想将我国完全屏蔽于茫茫沧海之上,成为悬垂孤岛。所以我国非但不能禁绝倭寇,反倒要依赖倭寇,否则财富何来,西洋的火器又何来?”
菊池一山便迟疑道:“依少爷的意思,咱们并不能答应大明的条件,不可将倭寇首领交予他们。”
松浦晴枝轻笑:“一个不交,便会激怒大明,对我国并无好处;可是倘若全都交了,更等于倭国自绝于沧海之上,于我国长远更是不利。既然不交也不好,全交也不好,那咱们索性折中。”
菊池一山道:“少爷的意思是?”
松浦晴枝摆了摆袖口:“交。却要一部分一部分地交。每交一次便跟大明谈一回条件,要叫每一个人都给咱们换回大笔的利益来。否则倘若全都一次***清了,以后咱们还用什么来跟大明谈买卖?”
菊池一山心下一凛。眼前这个少年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当过他的门生。这孩子生就一副风花雪月的皮囊,温文华贵,仿佛只适合琴棋书画诗酒花。却没想到,原来遇见关要之事,这般杀伐决断、心意曲折。
菊池一山便赞道:“少爷好见地。”
松浦晴枝仿佛累了,深吸口气伸了个懒腰:“倭寇就是我国与大明之间的一张王牌。咱们得攥紧了,用好了。大明担心是建文余部,既然是王气未散,咱们索性变为己用,谁也不给。就算当真是建文的后裔来寻,也绝不交还。”
菊池一山宽心一笑:“臣下也正做如是想。四海龙王四人当中,心已不在一处。有人还想做建文忠臣,有的却已经想作我国民。如此咱们只需将那依旧像作建文忠臣的交给大明朝廷,任凭斩首还是灭门,咱们只留下那些心朝向咱们的就是了。”
松浦大名早就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担心激起海贼反抗,此时正好得了大明朝廷的这个机会,索性将罪名都推到大明朝廷身上就是了。在海贼面前,他们只需继续充当“救命恩人”与“盟友”的正面角色,就够了。
松浦晴枝慵懒瞟向菊池一山,缓缓道:“雪子回来了,我不希望她再有机会逃走。菊池家老,我希望你这回严加看管。”
松浦晴枝对煮雪的执念,菊池一山明白,便叩下头去:“少爷放心。”
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可是……天皇陛下的内亲王,以及将军大人的女儿,都已赐婚。少爷又将如何对待小女?”
松浦晴枝眼底泛起冷意:“雪子就算是家老的女儿,可是她母亲却也是个卑jian的明女罢了!就算将她收为妾室,难道我还算是委屈了菊池家老你么?”
菊池一山神色一黯,只得垂首下去:“臣下,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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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浦晴枝出了菊池一山的船舱。
暮色已下,灯影映着水光,阑珊飘摇。
松浦晴枝忽地侧头向转角望去,寒声断喝:“谁?!”
随着衣带声簌簌,一个娇弱的女子,满面惊色地闪身而出。映着灯光,照亮她一张苍白的脸。
松浦晴枝眯起眼来:“是你?”
正是花怜。
花怜便跪倒:“恩公。”
松浦晴枝目光转寒:“你怎么在此处?”他缓缓走到她面前,垂下头去,声音放柔:“你方才都听见了什么,嗯?”
花怜急忙簌簌叩头:“婢子,婢子……”
松浦晴枝便疑心更重,声音一冷:“说!”
花怜惊惶道:“婢子,婢子不敢说!”
松浦晴枝眼中更加阴冷,测测道:“……你说就是。倘若不说,那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花怜惊得半晌忘了呼吸,良久才一口气喘上来,眼中已是沁满了泪。
“恩公,婢子,婢子说!”
松浦晴枝这才略显和缓:“说。”
花怜便哽咽起来,泪却不敢流下来,只能哀声干涩道:“婢子,婢子感念恩公救命之恩,便想报答。可是婢子出身卑微,又无半点财物,无以为报……婢子只得,只得将恩公深深烙印在心底。”
松浦晴枝闻言也是一怔。
“恩公贵为武士,自然是婢子不敢奢望之人,婢子便只有,只有远远地望着恩公。可是恩公从来未曾为婢子停下过脚步,更从来未曾多看过婢子一眼。婢子打熬不住,便,便千方百计想出现在恩公出现的地方,只期冀能‘撞见’恩公一回,叫恩公看我一眼,跟恩公说上一两句话,婢子,婢子便,心满意足。”
花怜说完,又羞又愧,伏地痛哭,再也不敢抬头。
松浦晴枝从小便是平户藩的第一公子,多少闺秀、夫人都肖想于他。纵然只是从街上走过,也会平空接到许多投掷而来的香囊和扇坠儿。于是面对眼前女子的倾慕,他并不诧异,也未曾怀疑。
只是傲然抬起眼睛,疏离道:“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你能奢望得起的人。花怜,我救你不是因为你,而只不过是因为你恰好是你家小姐的侍婢。你既说过,她都曾救过你,我便没理由坐视你不管。仅此而已。”
花怜嘤嘤哭泣,似乎哀绝。
松浦晴枝却没再安慰,而是起身就走。
看他走得没了踪影,花怜方止住悲声,悄然松了口气。
方才若不是用这样的情由,她都无法顺利脱身。
花怜嘤嘤怯怯地起身,转身想要走回去。却在甲板尽头,讶然见煮雪正坐在船舷上。脊背抵着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那姿态,竟透出莫名惆怅。
花怜便一惊,回头望向自己方才所处之地,盘算着这段距离是否足够掩盖住方才她的动静。
煮雪却疲惫转眸望来,苍白一笑:“你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不是故意打探你的心事,我来也是与你相同的用意,也是想瞧瞧我爹唤那人来商议什么。”
花怜一急,忙辩解:“小姐,你听我说!”
煮雪却抬手拦住:“不必说了。实则他救下你那天,我就已看出你对他颇有不同。我带你离开那船舱,你还忍不住停步回望……花怜,咱们都是女儿家,你的心思,我懂。”
花怜百口莫辩,便急道:“可是小姐却为何这般心碎?莫不是,小姐与那人之间……?”
煮雪冷笑截住:“你别胡说!我恨菊池一山,恨倭国每一个人,也包括他!”
“当真?”花怜追问。
倘若煮雪当真对这人无情才好,否则,否则——以他最后对菊池一山所说的那句话,煮雪眼前就是一个永无救赎的火坑!
煮雪怆然冷笑:“自然!我是大明子民,又是大人手下,我又怎会与他有半点纠葛!”她仿佛醉了,甩甩头:“我这一生,只想死在大明的国土之上。决不能像我娘一样,客死他乡,随浪漂泊。”
花怜心下生痛,缓缓道:“若是真的,婢子才能放心。小姐,多谢你搭救,婢子还要与小姐一路生死相依。婢子绝不能叫小姐,遭受半点的伤害。”
煮雪眯眼望来:“你在说什么?”
花怜深吸一口气:“适才小姐追问的事,婢子没敢说实话——此刻婢子冒死向小姐请求:请小姐允许婢子恋慕那位武士大人吧。婢子给小姐叩头了!”
煮雪猛地一颤,背后栏杆跟着簌簌地响。
煮雪只能冷笑:“谁拦着你了?谁又不允许你了?原本咱们就不是真的主仆,我是大人的人,你却是兰公子的人,你根本就不必听从我的。既然是你自己打定的主意,我也没资格拦着你。我只给你一句话:好自为之。不要为了所谓儿女情长,而误了你们公子给你的差事!”
花怜垂下头去。想及兰公子那日对她说的话:“……不管怎样,我都信你。”
花怜便展颜一笑,福身下去:“多谢小姐成全。”
她出身卑微,爹是清贫的渔夫,娘是海女。爹娘不顾性命,风里来浪里去,却也没能替他们一家人赚来一栋遮风避雨的房子。他们一家人都蜗居在船舱里,永远不知明日如何。
以她的命运,将来也只能步娘亲的后尘,成为海女。
每日光着身子潜入无边深海,去采集珍珠、鱼蛤。没有人看得起她们,就算生得貌美也只能淹没在海底。
甚至,这样的海女没有男子愿意迎娶。爱情之于她,永远只能是奢望。
后来爹病了,没钱买药,娘便不顾风浪袭来,冒险下海,想多捞几颗珍珠,能为爹换几副药来……可是娘一走,便再也没能从海里归来。
她哭着去求武士大人,宁愿卖了自己。
她的容貌,和她不顾一切的毅力,叫那武士对她产生了兴趣……再后来几经转卖,她落到了秋芦馆家主手里。
这多年过来,从未有人对她说一句温软的话,没人对她有半点的尊敬之意。
直到那一天……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公子,手摇纸扇翩翩而来。捉住她的手腕,轻声细语与她说话,更——替她画了她这辈子第一张小像。
她也是个女子,她也有自己身为女子的尊严和矜持,而这一切从来都只被人践踏在脚下,只有那一个人除外。
虽则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个宦官,还是一个更大宦官的男宠……
不过没关系,他却依旧能给她这天下其他的男人永远给不了她的一切。
于是她愿意照他的吩咐去办事。愿意为他,护着这位高傲却实则也脆弱的雪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