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首都镇着冰,兰芽交给邢亮和叶黑两位专业人员好好看着,别烂了;她则自己上了天龙寺船。
上船前息风又要强跟着,兰芽盯了息风一眼,将息风的手腕塞进司夜染掌心去,按紧。“大人,看好了他。”
继而抬眼望息风:“你若再闹,我先将你打晕!”
息风愣怔望向司夜染。司夜染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她是我娘子。你纵委屈,也忍了吧。”
呙.
兰芽面见百丈禅师。
望着禅师的慈悲眉眼,兰芽暗暗叹息。原来这世上的僧侣,并非每一个都坏菩萨心肠。都说佛本无相,面相上的善与恶倒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心醣。
眼前这位大和尚,虽然生得慈眉善目,担任使节身份,却生得一副蛇蝎的心。
原本从来她太过留意菊池一山,倒放松了对这位百丈禅师的警惕。
兰芽开门见山:“俗人听说贵国有一个传统:战死沙场之人,不管用什么代价,都得将尸首带回本国,入土为安。”
百丈禅师一边点茶,一边微微一笑:“小施主是从何而知?”
兰芽手中折扇一转:“我大明所谓的倭寇,内里大半倒是我大明子民。于是听说大明沿海北至辽东,南至福建广州,所有剿倭的战场余烬里,总会缺少那么十几具、或者几十具的尸首。开始以为是被野狼吃了,或者掉进海里了,后来觉得不对,应该是被贵国人给拖走了,带回了倭国去。”
兰芽眯眼而望:“入土为安本是好事,可是你们只叫你们自己的同胞入土为安,却叫我们大明子民曝尸荒野。这般亲疏远近,难称慈悲心怀。”
百丈禅师倒也不客气:“小施主说得好:入土为安。你们大明子民不在大明的土地上入土,难道要带回我倭国去安葬才得安宁么?”
兰芽咯咯一笑:“说得好,果然是大和尚。只是俗人也忍不住一问:为何倭国人偏要跑到我大明土地上来送死?船下俗人带来的几十具尸首,又作如何解?”
百丈禅师依旧稳定点茶,茶水纹丝未抖:“他们穿着的的确是我倭国的衣冠,可是小施主方才也说了,所谓倭寇里大半倒是你大明的子民。于是单从衣冠上,如何能确定那些就是我倭国百姓?”
“既然不是我大明子民,倭国也不肯认,那他们便活该成了无主的亡魂!”兰芽清亮一笑:“既然如此,便也不必尊重亡灵,干脆一把火烧了吧!”
百丈禅师面上还是很平静。
兰芽便笑了:“俗人明白禅师在想什么。不瞒禅师,俗人也曾一把火烧过半个东海禅寺,俗人明白火葬原本是佛家弟子可以接受的方式……所以禅师听见俗人说将那些尸首烧了,才面无异色。”
兰芽面上一抹调皮跳跃,她蹲到茶几旁来,盯着百丈禅师的眼睛:“可是我方才说的烧,可不是简单火化了便完事。”她缓缓站起,傲然扬眸:“先挫骨,再扬灰,令其再不入六道轮回!”
“你!”百丈禅师终于再忍不住,拍案而起:“好狠毒!”
“我狠毒?”兰芽傲然一笑:“倘若不是你们来犯,我何至于要如此狠毒?”
百丈禅师既然再装不下去,便眯眼望来:“你今天来,究竟想要怎么样?”
“用你们‘为国捐躯’的五十具尸首,来跟禅师你换一个人。五十比一的买卖赔与赚禅师心里有数。”
百丈禅师缓缓又坐了回去:“换菊池煮雪?呵,呵,请恕老衲不敢从命。她是杀害平户藩大名继承人的凶手,松浦大名说得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兰芽妙目一转:“这是松浦大名说的,死要见尸,哦?那简单。”
百丈禅师便又是一怔:“可是松浦大名也说的更明白,他首先是要活的!”
兰芽便又是一笑:“人活着好啊,活着才能拼命。松浦知田两大命根,一是他儿子的性命,二是他平户藩领土的安危。他儿子已然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他的领地若被侵.占了,他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还有机会重新夺回来。”
百丈禅师缓缓抬眸:“你想说什么?”
兰芽咯咯一笑,撩袍打了个旋儿,坐在百丈禅师茶几对面:“我想跟禅师说说贵国此时国内的乱局。贵国此时称作‘战国’,禅师便也该明白,这个称谓根本是来自我华夏上国。贵国此时的情势,我国两千年前就玩儿过了!”
“战国乃是乱世,乱世却也英杰辈出,谋略更是层出不穷。因乱世群雄四起,才有我《孙子兵法》。所以若论操控乱世,乱中取胜……贵国在我华夏上国面前,对不住了,真的连徒孙辈儿都算不上。”
百丈禅师面上便又有些颤,却不能不认。
兰芽叹了口气,没喝百丈禅师给她亲手点的茶,反倒只伸手指头进去蘸了点水儿,在桌面上权当笔墨,画了三个点,连出三条线。
“乱世之谋,最基本不过合纵连横,所谓远交近攻,或者围魏救赵,或
说暗度陈仓……”兰芽点着当中一个点:“那夜倭寇围攻我哦大明南京城时,平户藩领地也遭到了陌生人的袭击。禅师不妨想想,松浦大名会以为是谁趁虚而入呢?”
百丈禅师狠狠眯起眼来。
兰芽笑:“贵国之乱,乱在诸侯纷起,倒叫贵国将军大人被架空。眼见从前自己的家臣冲来与自己争夺权力,试问将军大人如何肯心甘情愿?”
“而禅师您呢,身在天龙寺船上,虽然这艘船实际上是由松浦大名控制,可是您毕竟不是松浦大名的人,您是将军阁下的老师啊……所以您的心,怎么会当真向着松浦大名?”
兰芽说罢将桌面上的水痕抹去:“所以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松浦大名此时定然也以为是将军阁下派人趁乱偷袭了平户藩,平户藩与将军阁下之间的新仇旧恨,还有的算。”
百丈禅师咬牙:“那晚偷袭平户藩的,根本就不是将军大人的人。那晚将军大人根本就无法预料到那晚会出事!”
兰芽摊手:“可是俗人我有办法帮松浦大名相信。”她故意压低声音:“不瞒禅师,我那晚还特地嘱咐人带去不少将军家的旗号、信物,叫他们‘不小心’地散落在平户藩各处。只需我吩咐下去,那些信物的下落立时就能被找见——禅师觉得如何啊?”
“你!”百丈禅师再度拍案而起。
兰芽吐了口气:“禅师,五十比一的买卖你不想做,我再加上这一笔,您老还是决定不想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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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丈禅师将煮雪带来时,兰芽也已经与司夜染联手完成了完成了他们的“画作”。
兰芽事先吩咐叶黑,到杭州府大牢和义庄里去寻了一具身量纤侬都与煮雪相仿的女尸来。她与司夜染联手,将那尸首伪装成了煮雪。
就连煮雪进来一看之下,都惊得“啊”了一声。
兰芽叹口气:“毕竟还是假的,不敢说一定能瞒过松浦知田去。不过好在此时已是盛夏七月,带回去的难免腐烂些,谅松浦知田也没辙。”
兰芽说着瞟了百丈禅师一眼:“再说百丈禅师是倭国将军大人的老师,谅松浦大名也不敢说什么。禅师您说,是不是啊?”
百丈禅师紧咬牙关,再不见一直伪装的慈眉善目。
兰芽便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煮雪身上,亲自搀扶着煮雪走。快要下船了,她便扭头:“煮雪,花怜呢?咱们别扔下她呀,你叫她一声。”
那晚惨状,只有当事三人知道。煮雪便望住兰芽,怔怔落下泪来:“公子……花怜她,已经不在了。”
兰芽一怔:“不在了?她去哪儿了?怎么,难道说她中途变卦,从船上逃脱了?”
兰芽信花怜有这个能耐。她原本学过百戏,轻身功夫和柔软的功夫都很了得,她又机警,说不定就得了机会逃了。
煮雪便落泪摇头:“……公子,花怜她是为了救我,她——”
兰芽脚底下一滑,险些坐在甲板上。司夜染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才死死攥住栏杆,僵直地站稳。
此时不是细说的时候,她得忍耐。
船工搭起跳板,几人行将下船。煮雪却走着走着还是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她一把攥住兰芽的手:“公子,我可不可以——再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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