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贾鲁回到娘亲的私宅。
寻常这个时辰,娘纵然还会没睡等着他,却也只是对着灯抄抄经,或者打坐罢了。可是今儿一推门,却听见里头传来笑语欢声。
贾鲁便立住了,心底腾起一簇隐约的火。
“鹿鹿,是你回来了么?”他娘的嗓音从窗子里落出来。
贾鲁还没等出声,门帘便一挑,一个俏生生的锦袍少年便立在门口。
房内金黄灯影柔软落满她两肩,照亮她清丽侧脸矾。
她也歪着头瞟着他笑:“鹿鹿,回来啦?”
他心下那把火便烧得更旺,他蹙眉走上来,伸手扒拉开她:“去,不是警告你不准这么叫了么?”一侧身,已是进了屋去。
心里那道坎儿,仿佛也这么迈了过去。
两人都没说什么正经的话,只陪着老太太吃饭。兰芽今晚还特地喝了几碗奶茶,喝得一头一脸的汗。老太太瞧着都心疼:“大八月的,虽说晚上也凉了,不过你们汉人终究不习惯这么吃喝。难为你为了陪着老身,将自己熬成这副模样。”
“没有,我喜欢。”兰芽歪头一乐:“实则小时候我爹也曾学着草原的法儿,这么煮给我们喝过。”
老太太不知怎地,忽地闪了神,半晌都没有回过来。
兰芽有点惊,赶紧跟贾鲁挤眉弄眼,问她是说错了什么话不成?贾鲁也摊手,表示不知道怎么了。
兰芽便赶紧咳嗽两声,这才叫老太太回神。兰芽忙抱住老太太的手臂:“干娘,可是儿子方才说错了什么话,叫干娘不高兴了么?”
老太太叹息一声,抚着兰芽肩头淡淡微笑:“没有,没有。只是听你说你爹也学着草原的法儿,给你们煮奶茶喝……便忍不住好奇,他怎么会记得那法儿,怎么也能喝的惯奶茶?”
兰芽这才宽了宽心,垂首笑道:“干娘有所不知,我爹……他从前曾随大明使团去过草原,在草原一呆就是数月,衣着饮食也慢慢接受了草原的习惯。”
“是这样哦。”老太太垂首去,面上虽然带着微笑,却不知怎地——兰芽却只觉那笑,有些苦涩有些勉强。
不知是不是这个小插曲闹的,老太太说完了话便起身,说累了,先进去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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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跟着贾鲁到了他书房,很有些仓惶不安:“是不是我当真说错了什么话呢?”
贾鲁也摇头:“至少从字面上没听出什么不妥来。或者,你说起草原奶茶,勾动了我娘的思乡之情也是有的。”
“哦,但愿如此。”兰芽便垂下头去。老太太的模样,不知怎地,扯得她莫名有点心疼。
贾鲁眯眼打量她,哼了一声:“对了,还忘了恭喜兰少监。升任西厂次官,兰少监如今也步司公公后尘,渐有权倾朝野的架势了。”
“嗯哼,”兰芽敷衍一声:“鹿鹿你还不如有话直说。我知道你是在怨我,这么晚才来看你。”
贾鲁便也同样“嗯哼”了一声,“我敢打赌,你回京来必定是那一圈人都看了个遍,最后才想起我来。又不敢直接进我的顺天府,这边绕到我娘这边儿来了。你就仗着得我娘的欢心,叫我娘对你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都亲。”
兰芽都受了,他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我是没敢直接进顺天府,贾侍郎说的都对。”
贾鲁便窝住一口气,坐下来:“说吧,为什么突然这么不待见我了?”
兰芽静静抬眸望他:“鹿鹿,你该明白的。”
“我不明白!”贾鲁上来那个执拗劲儿,一跷二郎腿,脸便转过去,一副不肯通融的模样。
“鹿鹿~”兰芽没辙,只好腻过来。谁让她此来乃是有所求呢?
“鹿鹿你何尝不明白,此时你已该与我拉开距离、划清界限。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灵济宫的小角色,我现在是西厂少监了呢。是朝野百官共为痛恨的人呢。”
“嗯哼,我早知道。”贾鲁霍地转过头来:“那你当初想什么来着,从前干嘛招惹我啊?”
兰芽只得垂首:“哦,我错了。”
“滚!”贾鲁气得伸出脚去想踹她,却还是半路收回了脚。
他眯了眯眼:“你今晚儿来,究竟是为了我来的,还是为了我娘?”
兰芽继续装傻:“怎么这么问呢?我就不能是为了你和娘一块儿来的么?”
“你少来!”贾鲁便恼得又要伸脚踹她:“兰少监,你在灵济宫大八月的吃羊肉锅子,燎了一嘴火泡的壮举,本官也有耳闻;谁想到你那边刚作完,回头就又找我娘来喝奶茶……你这是想继续作翻天了啊?”
兰芽便心虚一笑。
吃锅子的事儿,肯定是双宝跟他兄长唐光德说出去的。贾鲁又老长时间见不着她的影儿,于是肯定没少了压榨唐光德,唐光德一时熬不住,便将这羊肉锅子的典故说出去了,也是情有可原。
她笑了,便是默认了。贾鲁
tang便将二郎腿跷得更高:“你已打定了主意要去草原了。”
他用的肯定句,不是问式。
“哦。”兰芽便乖乖点头:“所以要来叨扰干娘,多学学草原的习惯。羊肉和奶茶若习惯了,我到了那边就饿不死了。”
贾鲁点头:“那你这些日子便经常给过来吧,叫我娘多给你做点草原的吃食,顺便学些草原的话,别到时候四面楚歌、孤掌难鸣。”
“嗯,我会的。”
贾鲁心下说不出的难受,那么拧着的疼法儿。他能猜到她要做什么,却也只能这般给她些皮毛的建议,他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切实的忙。
他便又转眸瞄着她:“你除了来找我娘为出使草原做准备之外,找我就没有点事儿了?”
兰芽便堆起一脸的笑来:“也有。就是怕你为难,才没敢说。”
贾鲁就又想踢她。
“你给我赶紧说!”
兰芽抬眸静静望住贾鲁:“秋闱。”
“秋闱怎么了?”贾鲁装不懂。
兰芽缓缓起身:“皇上已经择定了秋闱的主考官,正是礼部尚书邹凯。上回托哥哥你呈递给皇上的那幅陈情书的执笔人——秦白圭,怕是有人要在他科考途中作梗。”
朝堂上下的事,贾鲁岂有不知道的。他便冷哼一声:“听说了,都传扬说那秦白圭是西厂的棋子,六部九卿都说不能叫他进了朝堂,不能叫司夜染计谋得逞。”
“正是。”兰芽抬眸:“可是我相信哥哥你一定能瞧得出,那秦白圭当真是大才。这样的人才不为朝廷所用,却成为党争的牺牲品,那是朝廷的损失,更是天下万民的损失。”
“我能做什么?”贾鲁挑眸。他心下明白,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谁让他先前已然接受了那陈情书,已然通过自己的途径送进宫去给皇上看过了呢?现在想调转船头,已是晚了。
兰芽正色望来:“此次秋闱,京师这一场本为顺天府乡试。不管主考官是谁,哥哥你身为顺天府尹,也必定是要担任监临官一职。考试前后,主考官若有偏颇,监临官有权质疑。”
“嗯哼,”贾鲁心下又是沉沉一声叹息:“所以你终究是想起我来了。”
兰芽摇头:“实则若还有其他法子,我也不会来连累哥哥。只是因为此时我寻不到别人帮忙,便只能来求哥哥。”
贾鲁凝眸望住她的眼睛。
她不是虚饰,她的眼中有点点晶亮的忧虑。
贾鲁便叹了口气:“想让我帮你这个忙也行,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个条件。”
“哥哥请讲。”兰芽掩饰不住欢喜。
贾鲁又哼了一声:“你别一口一句叫我哥哥行不?谁愿意当你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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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终开。
京师贡院,士子云集。
贡院墙外勾起的一圈荆棘,将入内的士子与送行的亲友远远隔开。
兰芽抬头看正门上高题的“天开文运”,心潮微微澎湃。
若不是生为女儿,她说不定也有机会走进这贡院考场。而如今——她却已然官袍加身,当过钦差,行过先斩后奏之权。这般对比,只觉心下反倒不知是酸还是甜。
遥遥望见了秦直碧。身边是难得终于严肃了起来的陈桐倚,而他身畔则是一路殷殷嘱咐的小窈。
兰芽便没过去,隔着人丛,只遥遥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