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她进女官局以来,并未格外留心女官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她甚至不屑与她们为伍,即便是杨玉那样的故意在她面前动些手脚,她也未曾真的在乎过,只自管在这书库里享受她高贵的清静。此时想来,才知道都是错了。
眼前这个郭珍是尚仪局的左尚仪,而将她安排进内书库的却是右尚仪薛风。上回尚宫韩晴直接将她交给了薛风,极有可能根本都没给郭珍知会,于是郭珍怕是因此结了心结,将她当成是薛风的人取。
两个尚仪之间的斗法,总要拉出一个牺牲品来。一不小心之下,这便轮到了她的头上。
此时说与不说已经没什么分别,吉祥便凄然一笑:“郭大人要罚便罚吧,卑职领罚。”
宫里女眷受罚皆不准打脸,宫女如梅影有提铃、板著等表面儿看不出半点伤痕来的刑罚,可是女官便没有这么幸运。
宫女身上要瞧不出半点伤痕来,是因为她们都在后宫嫔妃身边当差,不能叫嫔妃们瞧出不好看来;而女官则各有职司,寻常也到不了皇上和娘娘们的面前儿,于是虽然不打脸,可是其它的皮开肉绽却免不了。
吉祥便被罚廷杖。
宫正司主持刑责,可是具体的掌刑却由锦衣卫来执行。于是吉祥被直接发送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狱。
锦衣卫打板子都有自己的暗门。监刑的若是两脚尖向外撇,便是轻打,听声儿即可;可是若是两脚尖向内一收,那便是要死不要活腑。
对于这宫里送来的女官,锦衣卫们还是心下一软,想要网开一面。孰料掌印镇抚卫隐正好从外头经过,瞄了一眼便道:“咱们北镇抚司刚被皇上授了印,正是要向皇上表面咱们执法无私的时候。宫里既然送来给咱们惩治,那便必定是要咱们一个态度。若只因为她是女子,咱们便软了心,那还有什么法度可言?”
众人都是一警,监刑的立时将两脚尖并拢了。
接下来便传来凛冽的板子声。先时吉祥还能硬撑,死活也不肯哭喊出来,不过几下过后,终于打熬不住,哭喊了出来。
“冤枉,我冤枉啊……是谁害我?究竟是谁这么狠毒的心肠?!”
锦衣卫都是大男人,有些恻然。卫隐倒是冷冷一笑,用帕子按住了鼻息,踱步走了开去。
走进堂屋,卫隐朝那立在当间儿正转着扇子玩儿的小小身影抱拳:“少监,已经开始了。”
兰芽便停了扇子,转眸一眯眼:“别这么就打死了。”
“少监放心,卑职手下的人知道轻重。”
兰芽坐下喝茶。卫隐瞄着便忍不住有些好奇。
兰芽抬眼瞟他:“藏着掖着的多不自在,问出来吧。”
“倒不知宫里一个小小的典藏女史,如何得罪了少监?”
兰芽轻声一叹:“她得罪我,我兴许还不至于叫她遭这个罪。可是她得罪了梅姑娘,我便不能叫她活得痛快!”
二十板子照实了打完,吉祥根本已经爬不起来。
掌刑的锦衣卫撤去,刑室内外只剩下她一个人。
就在她哀哀哭泣之际,门外悄然出现了一个人。湖色新展的锦袍,心口一条须发皆张的蟒龙;玉颜红唇,折扇轻摇。
吉祥一惊,恨恨道:“怎么是你?!”
兰芽隔着牢门,悠闲蹲下盯着她瞧,“为什么不能是我?哦,我明白了,因为此时是你最为狼狈之时,于是你最不想叫我看见。”
吉祥也不是傻子,便一眯眼:“可是如何这样巧,偏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没错,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这么巧合的事。之所以看起来这么巧,自然都是故意安排出来的~”兰芽狠狠瞪住吉祥:“便比如梅姐姐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赶在我跟大人都不在京师的时候,便这么悄无声息地惨死了。”
吉祥心下也是一惊,面上却绝不肯示弱:“我再与你说一遍,那是昭德宫的事。具体的你该问你那好友凉芳,而不是我!”
“该问的,我自然会问。此事不论主从,我终究会一个一个地都揪出来。不过现下只是开始,我总得先救出首恶来!”
“你想说我是首恶?”吉祥也真狠,下头被打得皮开肉绽,此时却依旧发得起狠来:“你凭什么说我是首恶?我知道你西厂善于罗织罪名,可是你也总不能平白无故扣我这顶帽子。你可有人证,或者物证?”
兰芽便笑起来:“吉祥你是聪明人,你很懂得如何让自己显得无辜。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只有我一人才知道你是加害梅姐姐的真凶,除了九泉之下的梅姐姐,便没有第二个人能给我作证。”
“那便是你一面之词,你又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吉祥笑得渐渐得意。
“我知道我暂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揪你出来,暂时无法理直气壮地替梅姐姐报仇,暂时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冲所有人揭穿你的真面目——那我就暂时不理直气壮好
tang了。我也可以使些见不得人的阴险手段,只要能叫你也尝尝梅姐姐曾经尝过的苦。”
兰芽凝着吉祥,缓缓一笑:“你加诸梅姐姐身上的,我一样一样都会叫你也都尝尝。吉祥,杀人不止偿命那么简单,那死之前的痛苦,我一样都不会便宜了你。”
吉祥渐渐听明白了,伏在地上磔磔冷笑:“我明白了。今天的事,其实与郭珍无关,根本是你安排的!”
“你才明白呀?原来这么半天了,你竟然都没明白,还都怨在郭尚仪头上。啧啧,原来读了那么久的《资治通鉴》和《永乐大典》,反应还是这么慢。”
卫隐极有眼色,看兰芽蹲着站着说了半天了,便亲自搬来一张椅子。兰芽坐下,正眼都不给吉祥,只从自己腰上的荷包里取出一枚指甲锉,悠闲自在地修着指甲。
“你都在内书库呆了这么久,如何不明白皇上的内库其实都是御马监治下的?人家说司礼监是皇上的内相,御马监就是皇上的内管家。皇上的那点家底,实则都是咱们御马监的啊。”
“本官最叫得响的名头是西厂少监,可是你别忘了本官同时也还有御马监的职司啊。以本官今时今日的地位,叫个人偷偷摸进内书库去点一根蜡烛,又有何难?”
“你陷害我!”吉祥大怒,忘了自己身上有伤,便要扑上去卡兰芽。奈何腰下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终至匍匐于地,哀哀而殇。
兰芽静静望着这一幕,心寒道:“是你说要跟我单打独斗,我做到了。这件事我跟大人没泄露半个字,可叫你满意了?”
吉祥狠狠抬眸:“你不敢告诉他,是怕他问你为何冤枉于我吧!你口口声声说是我杀了梅影,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兰芽摇头冷笑:“那晚梅姐姐提铃,你们这班小鬼儿便纷纷跳出来害她。你们都巴不得叫她那晚上就死在那冷飕飕的宫墙夹道里!”
“你自以为你藏得稳妥,你自以为你搬出长贵的鬼魂来吓人,便没人想到是你,嗯?可是话告诉你说,那晚你躲在纱幕之后装神弄鬼,全叫我给瞧出来了!你别忘了,当时向你投出火把,烧了你那纱幕的人,就是我!”
想起那一幕,兰芽紧紧闭上眼睛:“那时我才知道,你对梅姐姐的恨有多深。那恨超过我心下的怨气,甚至都超过了凉芳对梅姐姐的怨恨去。算起来这宫里宫外,最恨梅姐姐,最想将梅姐姐置于死地的,分明是你!”
“呵呵,呵……”吉祥面上半点惭愧都没有:“真可惜啊,梅影已经死了,你除了自说自话,便再没有人给你作证。就任凭你说烂了嘴,只要我抵死不认,你便没有半点法子去。”
“是么?”兰芽笑笑:“你别得意的太早。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手里已经有了旁证。只不过为了那个人……我暂时不想抛出来。”
兰芽锉完了一只手,又换了另一只手:“不光梅姐姐一笔账,实则还有李梦龙。李梦龙的事我暂时没捉住你的把柄,可是怎么那么巧,为何跑到乾清宫去报信儿的,就偏偏是一向跟你最好的大包子呢?”
“吉祥,梅姐姐的死,你将凉芳推在前头;李梦龙的死,你将皇上推在前头不说,你还将大包子也推在你前头当挡箭牌哈?倘若有一天大包子也因你而死,便跟你亲手杀了他又有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