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兰亭含泪剪断孩子的脐带,便又捉住雪姬的手,祈祷雪姬一切无恙。
是个女孩儿。哭声幼细,却膛音稳重,生息不绝。
兰芽急忙奔过去,不顾那孩子还一身的鲜血,一把将孩子裹在了怀里。敞开衣襟,用自己的体温将孩子暖住。
民间都说“七活八不活”,孩子总要到了七个月才有活下来的希望。可是这个孩子的月龄还不到七个月。兰芽裹着那幼小的生命,茫然询问稳婆,再问过郎中,只想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
稳婆摇头。以她们的见识,见过不足七月生下来的孩子,但是没见过不足七个月还能健康活下来的孩子妗。
郎中也想摇头,兰芽裹着孩子,伸手一把卡住那郎中的脖子:“我要你抛开从前的见识,我要你好好给我看看眼前的实际情形!”
那郎中被吓着,哆哆嗦嗦急忙又给那幼小的孩子把脉。细细地看了半晌,方抹了抹头上的汗:“贵人也瞧出来了,这孩子虽然小,哭声也细,可是这孩子——却是十分顽强。小人不敢将话说死,不过小人却觉得这条命一定是这孩子自己还能挣得回来,关键还在这孩子自己,您说是不是?跬”
兰芽便登时双泪滑落,抱着孩子跪倒在地,仰望苍天:
“祈求上苍,将我岳兰芽一半的命数给了这孩子。爹,娘,看看这个孩子,这是你们的孙女儿,是我们岳家的一条根啊……请您二老一定要保佑这个孩子,保佑她这一生平安顺遂。”
那边岳兰亭也惊喜地叫起来:“雪姬!雪姬你醒了,你醒了!”
雪姬长长一声叹息,睁开眼虚弱地望向岳兰亭:“……冉竹姐姐她怎么都不肯带我走。我只有回来。”
兰芽闻声奔过来,含着泪也含着笑,将衣襟展开,将怀里那个哭累了竟然睡熟了的小人儿,展示给雪姬看……
三个大人全都双泪长流,目光无声缠绕,三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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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虽然经历了一场生死,可是母女竟然都能平安,巴图蒙克和满都海也都派人送来了重礼。巴图蒙克是男子,不方便直接过来探望,满都海便带着两个孩子来了。
雪姬强撑着想要起身:“雪姬只是草原上的女奴,如何敢劳彻辰和两位小王子前来探望。”
满都海赶紧上前按住雪姬,拍着她的手笑:“瞧你,总说自己是女奴,可是无论是大汗还是我,都从来没将你看成女奴过。月将军替咱们大汗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大汗和我心里都有数,那功劳里啊有一半都是属于你的。”
满都海抬眼望岳兰亭:“月将军刚到草原的时候百般不适,身子也垮了,如果不是你的照应,咱们如今哪里会拥有战功赫赫的月将军呢?”
“再说你已经为月将军诞下女公子,月将军如何还忍心继续将你当成女奴呢?”
雪姬不敢看向岳兰亭那边,只是脸颊已是红了:“彻辰千万不要这样说。孩子是孩子,我是我。”
兰芽看都没看岳兰亭,直接抱着孩子过来:“嫂子,月月饿了。”
孩子来得急,还来不及细细取一个名字。还是兰芽做主,就暂时叫“月月”了。岳家的月……也希望双月并蒂,再无仳离。
满都海闻言大笑,瞟着岳兰亭道:“兰妹妹叫得好!不管月将军还怎样抹不开,总归咱们是都将雪姬当成岳夫人了。”
草原人没有那么多的避讳,于是雪姬给月月喂奶,图鲁和乌鲁斯那两个小家伙也凑近去看。月月太小了,身上细细的都是褶皱,碧眼的图鲁便皱了眉头:“是生出来个小猴子么?人为什么会生出猴子来呢?”
倒是黑眼睛的乌鲁斯目光涌起层层温柔:“不是的,她是个小姑娘。图鲁你瞧她的睫毛,好长啊。还有她吃奶的样子,可真软。我看着她,我的心都跟酥酪一样,要融化了。”
满都海大笑,一左一右抱回一对双生子,对雪姬说:“瞧,这还是我这个当额吉的第一回听见我的乌鲁斯说出这样温柔的话。他们都喜欢月月,将来长大了,一定是很好的玩伴。”
雪姬不着痕迹地抬眼望了一眼兰芽,又望了一眼岳兰亭。
他们怎么可能会在草原呆那么多年?月月又怎么可能跟图鲁和乌鲁斯成为玩伴?
那不过都是满都海,或者说是巴图蒙克的一厢情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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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赖月月的出生,兰芽便可正大光明地整日腻在岳兰亭帐中。雪姬身子亏,照顾月月的工作便自动被兰芽揽了过来。到后来月月甚至非要窝在兰芽身上,闻着兰芽的气味儿,才肯乖乖入睡。
雪姬看着既欣慰又心酸:“也注定你们两个有缘。”
兰芽便抬头一笑:“嫂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月月的。等月月过了满月,我给月月当干娘吧?”
“你又胡说。”岳兰亭从舆图上抬起眼来:“哪里有自家姑姑当自家侄女的干娘的?”
兰芽做了个鬼脸,便垂下头去,
没再说话。
她这一生,也许要永远以阉人兰公子的身份活下去,那她也许就没有机会生养。她也想能有个孩子管她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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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提前吃过“晚饭”的月月睡着了。雪姬也搂着她,一块沉入梦乡。
帐外一轮斜阳彤红地悬挂在天边,一缕余光穿过帐门筛落进来。
帐中只剩下岳家兄妹俩。
有双宝和三阳那两个孩子撒出去望风,于是兰芽能放心说话。
她望一眼墙上挂着的羊皮舆图,轻声问:“自从月月出世,哥看那舆图的时候就更多了。小妹瞧瞧观察过哥,看见哥的视线不在东西,而在南方。哥直到现在还不肯跟小妹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么?”
岳兰亭眯眼望来。
兰芽垂下头去:“哥时在谋划如何能带嫂子、月月和小妹南归大明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岳兰亭神色一变。
兰芽攥紧指尖:“哥不知道小妹在说什么,可是当时在南京月桂楼,却将月桂楼最要紧的账本悄然塞进小妹的袖口?那账本上详细记载了曾诚私下勘合过谁的盐引,内里记录了不少当朝重臣,尤其是藩王的引数。这都是极要紧的证据,彼时若落在大汗手里,那便会就此湮灭,死无对证。”
岳兰亭别开头去。
彼时兰芽以解释“木中有鬼”为要挟,故意非要岳兰亭抱她一下。就在那拥抱之间,岳兰亭却悄然将账本塞进她的袖口。便是那一刻叫她知道,眼前这绝情的男子依旧还是从前的哥,无论他对她有多冷淡,他却也永远都是她的兄长——是那个集合了爹的守护、娘的慈爱的那个兄长!
兰芽便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哥来草原是干什么来了?是当真相信爹是巴图蒙克的臣子,于是也心甘情愿来效忠于巴图蒙克的么?还是哥也早好奇爹究竟在草原做过什么,或者是哥也早就觉得嫂嫂曾有何处不对劲,于是哥才要亲身到草原来寻找答案?”
夫妻之间,尤其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夫妻之间,心是彼此相通的。冉竹是建文一脉的人,冉竹是“掩月”,那么以哥的敏锐,绝不可能从未发觉过嫂嫂的异常。
兰芽此时想来,哥后来在南京守备太监府邸自号“月将军”,都未必是因为姓岳,而是因为嫂嫂那颗“月”……
银盔银甲立于明月之下,那不是耍帅,那也许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纪念。
痛失明月,我为明月。
兰芽抽抽鼻子:“哥能不能跟小妹说说,这近一年来在草原究竟找到过什么?”
岳兰亭依旧紧抿嘴唇。
兰芽凄然一笑:“哥,现在你已经有了月月,雪姐姐身子还需亏着。这时候想要凭借你一个人的力量带着我们南归,那势必登天!现在只有你我兄妹暂时抛开前嫌,只有咱们兄妹联手,才有胜算。”
“哥,你怪我怨我,我都认;可是眼下已经不是再闹这些意气的时候。”
兰芽凑过来,跪倒在兄长膝前:“从前那一晚,咱们兄妹没机会携手逃生,这在小妹心里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小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竟然没办法救出侄儿和侄女……也许上天有眼,又给了咱们兄妹这样一次机会。哥,这一次就让咱们兄妹携手逃出去,让小妹有机会用自己的性命护卫一次自己的侄女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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