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息风便亲自回到灵济宫,求见兰芽。
兰芽卧房的灯还熄着,初礼上前劝阻:“公子睡得迟,都过了子时才睡下。叫公子多睡一会儿吧。”
息风自然也明白,却还是沉声道:“出了大事。”
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可是这晨起四周安静,于是兰芽便也听见了。
她坐起身来:“是风将军么,请进来说话。崾”
隔着碧纱橱的帘子,息风立在帘外回话:“公子,女真人连夜跑了。”
“跑了?”兰芽轻声一笑:“跑得好。躏”
息风挑了挑眉:“是否要末将带人去追?纵然跑了,谅他们也跑不出京师,更跑不出长城去。”
“别介,叫他们跑。”兰芽淡淡一笑:“人家已经领完了礼部的赐宴,从礼数上来说已经等于是向朝廷辞过行了。通关文牒,礼部也应该早就颁下了,人家走城门,还是过关口,都是合理合法。”
息风蹙眉:“那他们又何必要连夜偷偷遁走?”
兰芽便轻声一笑;“因为我呀。是被我吓得。”
“哦?”息风未解其意。
兰芽笑着缓缓起身:“咱们不用追,不过叫人安排下去,叫这一路好歹折腾折腾他们,也算小惩大诫。”
息风微微担心:“他们久居关外,性子桀骜,如果路上折腾,恐会生变。”
兰芽目光清淡:“生变的缘故不来自外,而源于内。他们已经连年假冒身份进京刺探,甚至都住进西苑里来,就是为了探腾骧四营的虚实。由此可见,他们的心已然生变,早已不是外界环境所能左右。”
身为腾骧四营的官长,息风自然也对女真的刺探深恶痛绝,便毅然点头:“好,末将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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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一日,前方便已传来奏报,说女真酋领扬言朝廷吝啬,不赐蟒衣、玉带,叫他们心寒。此次归去,不得不为了生计再度犯边。话里话外都是说不是他们自己有心反叛,而是朝廷逼得他们不得不叛。
消息传到朝堂,群臣便又是一番吵嚷,自然又再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安抚,一派则主张剿杀。
兰芽则只稳坐西厂大堂,清清淡淡地挑眉,问西厂前去打探消息的番子,“爱兰珠可好?”
番子答道:“那个叫爱兰珠的与她哥哥几番大吵,一副颇不情愿的样子,可是终究挣脱不了,被一众族人裹挟而去罢了。”
兰芽这才点了点头:“嗯,她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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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她叫了双宝进房。
都未抬眼,便直接吩咐:“脱了衣裳。”
“啊?”
双宝给吓了一跳,下意识急忙两手掐紧了腰带。
虽说也知道自己这怕是多心了,公子怎么也不会在大人不在的时候,挑上他做什么坏事儿……可是这话至少从字面上听起来,很吓人啊!
兰芽便瞪他:“还不脱?”说着竟然径自转身,将她自己的外衫褪了下来,卷成一团,丢在他面上。
双宝有点傻:“……公子?大人会宰了奴婢的。”
兰芽便笑得跌坐在榻上,伸手指着他:“糖包儿,你欠揍了?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要你的衣裳,你穿我的衣裳,还不明白?”
双宝这才明白过来,赶紧脱衣解带,然后恭恭敬敬给兰芽递上去。嘴里还不自禁嘀咕:“公子又要穿奴婢的衣裳,是要扮成奴婢的身份去办事吧?那公子何不提前给奴婢一个知会,奴婢也好找一套没上过身的新衣裳出来;或者好歹也得是刚洗完没穿的衣裳。”
“没那么多规矩。”兰芽接过衣裳来便径自穿上:“我就是要咱们灵济宫里的人也以为是你双宝进来了,又出去了。”
双宝随即愣了一下,面色便是大变。
“难不成,公子是怀疑咱们灵济宫里……”
“不是怀疑,是一定有。”兰芽缓缓抬眸:“皇上在每个大臣身边都派了眼线,甚至不只是一个眼线,有的甚至是眼线和眼线之间的互相监视……那么试问咱们灵济宫这么要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里,怎么会没有皇上的眼线?”
双宝“啊”了一声:“公子,奴婢都快被吓尿了!公子快给奴婢个示下,那会是谁呀?”
兰芽已经收拾停当,抓过粉彩来照着双宝的模样在自己脸上涂抹:“不用说旁人,本公子就是头一个。皇上当初刚见了我,便同时赐给了我内宫行走的职权,又将我的身份同时挂在乾清宫里,图的是什么?”
双宝便也会意:皇上就是要让兰公子来监视着大人呢。
双宝忍不住黯然垂首:“所以这一番的昭雪之案,牵涉到大人,皇上便也只交给公子来办。”
兰芽盯着菱花镜里,那渐渐由她自己转为双宝的容颜,幽幽轻叹一声。
双宝说得对,却也只对了一半。
皇上做事早有安排,每一件事必定有每一
件事的时机。便比如这次回来,皇上首先揭开了她的真实身份,又认了她的女儿身,继而以秦直碧的状元身份为质押,重新掀开系列昭雪之事……皇上如何不明白,说来说去,昭雪案中的核心不是别人家的事,而就是她岳家的事!
为了爹的清誉,为了兄长的死不瞑目,为了月月将来能正大光明地认祖归宗,她都没处闪避。
于是,她与大人前方的路……实则早已划定了色调,无法更改。
从此以后,在外人眼里,她只能承担起那个忘恩负义、坑害旧主的角色。她只能一步一步比大人爬得更高,一步一步,比大人曾经的手腕,更要狠辣。
唯有如此,她才能护得住大人,护得住……灵济宫里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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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兰芽收拾停当,灯影朦胧里已经是又一个活脱脱的双宝,这便满意思地转身向外外走,双宝这才有些后悔了,上前扯着兰芽的袖子。
“公子叫奴婢扮成公子的模样,留在这屋子里头;那又有谁能陪着公子一起出去?”
兰芽眸光明净:“我不用人陪着我。”
“那怎么行!”双宝很是后悔答应了公子对调身份,便忙不迭道:“不如公子再等等,奴婢这就去找礼公公,叫他陪着你出去。”
“你傻啦?”兰芽伸手点他脑门儿:“你‘双宝’的身份何时贵重到要初礼陪着你一起出门了?”
“那找二爷!”双宝自己又冲口而出之后,便吐了吐舌。
又傻了。“双宝”出门,礼公公陪着都不对劲,更何况要二爷?
双宝便忧伤起来:“……如果三阳还在,那该有多好。”
如果三阳还在,由三阳陪着“双宝”,自然是最合规矩、最自然的。
兰芽便也鼻子一酸,她点点自己心口:“三阳一直都在啊。那混小子,从来未曾离开咱们。”
双宝呼吸一梗,好悬落下泪来。
兰芽按着他的手:“好了,你就安安心心等我回来就好。我今晚借你的身份不是去冒险,我是……去见大人。”
这灵济宫上下,她对双宝的身量、姿态最是熟悉,所以她假扮成双宝去大狱最方便;反过来也是一样,双宝对她也最了解,于是在房中扮成她,也能叫外头人看不出来。
即便双宝职司低微,出门不方便叫人陪着,但是她独自一人出门,也并不害怕呀。
因为她是去见……大人呢。
这也孤寂无人的暗夜里,只要想到大人,心里便是一捧火、一盏灯。她就不再害怕黑暗,不再计较孤单,便不会——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始终朝着他就好。
永远,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心朝着的方向。
她便一笑,独自走出宫门,融入夜色。
女真如她所期,终于被她给气跑了。那鲁直的性子也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传进了皇上的耳朵……接下来,她去辽东的事只需顺水推舟,便能水到渠成。
只是……只是就要离开京师,就要离开他了。
一年的牢狱不要紧,更何况北镇抚司大狱里有卫隐看着,出不了大差池。可是总归她又要有几个月见不着他。
更要紧的是,他们的孩子,怕是也无缘在降临人世时见着他呢。
今晚这一面,也许是孩子出生之前,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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