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致礼撩袍郑重向兰芽跪倒。
兰芽忙起身相扶,叠声说不敢当。
韩致礼却坚持跪倒下去:“这一跪多谢公子替我韩家了却一桩心事,叫家父在天之灵终可瞑目,也叫我仁粹大妃妈妈放下心来。这一跪更是要请公子代为转达给清宁宫中的姑姑恭慎夫人……下官是外臣,无法进后宫与恭慎夫人见面,这一番信息只能拜托公公。”
兰芽心下一动,浅缓说道:“大人和男丁不便进宫……不过女眷倒是尚可通融。尤其那几个小女孩子,若进宫去当无大碍。又能为恭慎夫人带去天伦之乐,想来不会有人拦阻。”
韩致礼闻言也是大喜,忙再深深施礼:“还望公子居中设法,下官和我仁粹大妃妈妈感激不尽。霰”
两人接下来又说起李朝册立世子之事,韩致礼侧面打探大明的意思。
册立世子,从来不是李朝王室自家的私事,关系到朝堂之上的派别势力的划分和走向。时年明白韩家的意思,他们不想失去自家几代来的地位,却也不希望因尹昌年新近成为王妃而被坡平尹氏将韩氏的地位夺走询。
可是相比于什么朝堂之争,兰芽没兴趣知道他们各自的算盘,她只是更悬心那一对苦命的母女。
纵然为王所独宠,纵然正位中殿过,又产下元子,又怎样?那可怜的尹氏还是被废,如今性命怕也难保。
纵然是王的嫡生元子,纵然已经被册为燕山君,又怎样?如今母亲被废,在那杀人不见血的宫廷里失去了倚仗,倘若新王妃尹昌年再生下儿子来,他便连什么都没了……
兰芽只垂首问:“前王妃尹氏,是因何被废的?”
韩致礼愣了一下,没想到远在大明京师的少年太监,竟然会关心李朝后宫一个毫无背景且已经被废了的妇人。
可是兰芽问起,他不能不答,便将从前那副说辞又说了一遍:“废妃尹氏善妒,身上常怀砒霜,遇王宠幸后宫,便赐下砒霜,将后宫鸩毙;更不准后宫产下王子。”
“后来,正逢尹氏生辰,以为王必定宿在中殿;可是没想到王却去了其他后宫的寝殿。尹氏妒性大发,奔去后宫与王吵闹,且抓伤了王的脸,犯下大罪,以致被废。”
“竟然是这样?!”兰芽听罢,便是忍不住的一声冷笑!
原来这古今中外编排红颜祸水的故事,都只会编这一种情节么?
听听,废妃尹氏常怀毒药,随时准备毒死后宫和王嗣的一节,跟大明宫廷里贵妃的那些骂名如出一辙!
至于什么废妃尹氏抓伤王的脸……天啊,他们真的当这王的宫廷如寻常百姓家?纵然独宠,纵然身居中殿,可是有那个身在后宫的女人敢跟君王这么闹?
便是这大明朝宠冠天下的贵妃娘娘又怎样,她敢打状元,敢打她这个掌权的太监,可是你看她何曾敢真的对着皇上打的?
那些编排废妃尹氏罪名的人,可当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韩致礼被兰芽的冷笑惊出一身的冷汗,愣愣望向兰芽:“公公这是……?”
兰芽只觉心寒。实则仁粹大妃跟废妃尹氏的婆媳关系不睦,她早就知道。仁粹大妃不喜欢这个贫家的儿媳,早就看不惯儿子独宠……至于什么废妃,什么毒杀后宫的故事,向来与这位婆婆分不清干系。
只是……算了,这终究是人家李朝自己的事,而且废妃早已成了定局。
她阖上眼,想起那个与自己的孩子同生有缘,想起那个殷切邀请自己进宫想要求得庇护的可怜的女子,便轻声一叹:“韩大人我只想问两件事:废妃尹氏能不能活下来?”
“还有,新王妃是否已经有了儿子?”
韩致礼一怔,第一个问题回答得小心翼翼:“按说废妃尹氏的罪已经由废去妃位,赶回私宅而解除了。所以……当罪不至死。”
“那就好。”兰芽点头。
一个被废去了妃位的可怜女人,纵然回到私宅也还是贫穷之家,没人能依靠。若要她死,对于那些权臣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她只要韩致礼将这话带回去,至少换得废妃一条活命,也不枉今生曾经同生之缘、相识一场。
韩致礼已是脊梁沟冷汗涔涔……
先前见这少年太监为人随和,还以为他是好说话的呢;这一刻却一句话便直刺要害,几乎已是猜到了姐姐仁粹大妃留子去母的用意……如此年少的太监,当真不容小觑。
于是第二句话韩致礼就回答得小心多了:“新封的中殿妈妈……至今尚未有子嗣。”
兰芽一听就笑了:“多谢大人,咱家明白了。”
后宫争斗,婆媳不和,夹在中间儿的王李娎一定最为为难。他无法违抗母亲,无力护住自己心爱的女人,唯有用这样无言的法子来护住唯一的真相——就算从上回分开,到今天也已经三年多,尹昌年竟然没有过孩子;而且立为王妃也有两年了,还是没有孩子……由此可见,王对这个尹昌年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后
宫女人不少,却只扶正了尹昌年,百姓会以为王独独喜欢她;可是一个男人若喜欢一个女人,尤其是以子嗣为性命的后宫,怎么会迟迟不肯给她一个孩子?
李娎,身在王位的可怜男人,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来无声守住曾经对废妃尹氏的一份爱意,守住对他们的孩子燕山君的一份疼惜吧?
原来这生在帝王家的男子,对于爱情,对于子嗣都是这样的身不由己。大明如此,原来李朝同样如此。
兰芽便垂首抿了一口茶:“李朝号称小中华,也奉行我儒家治国之道。按照我大明的礼仪,子嗣之位自然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燕山君身为李朝君王的嫡长子,虽然生母已经被废妃位,然他嫡子的地位不可更改;退一万步说,就算新王妃再生嫡子,燕山君也依旧还是长子。”
她放下茶杯,目光泠泠望向韩致礼:“所谓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这是天理人伦,不可废弃。韩大人,你说对么?”
韩致礼面上一肃,忙拱手:“公公说得极是。”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这样的选择,跟仁粹大妃的利益也是一致:想燕山君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倚仗,仁粹大妃便可以王祖母的身份将燕山君控制在自己掌心。从而禁绝了尹昌年再生下儿子后夺去王位的可能,于是坡平尹氏依旧还得屈居在她清州韩氏的下位。
兰芽不在乎那两大家族的势力高低,她只想尽自己的一点心意,护下那一对可怜的母子。
生在帝王家,不是自己能选;所以那孩子的命运,不该被这样任意践踏。
便如同曾经的大人、她的一双儿女,以及……如今后宫的朱佑樘。
孩子无辜,谁也没有权利去任意剥夺他们本该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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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兰芽身为主人,不方便留宿韩致礼和女眷,便将几个孩子留下来。
恰好孩子们玩儿得正好,月月和唐寅他们本来也舍不得新伙伴儿离去,便借着这个由头将孩子们都留了下来。
韩致礼也是懂事,明白兰公子点给他的那几句话——若要方便进宫去见恭慎夫人,这几个孩子还是从灵济宫这边走,更不引人注目。
尽管太想将固伦直接搂进怀里来,让她晚上就跟自己睡……可是兰芽却还是得生生忍住。
忍了三年多,孩子都到了眼前儿,她若反倒忍不住了的话,那就可能给孩子带来杀身大祸!
这灵济宫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她,她不能有一句说错、半步踏错。
到了就寝的时分,她盯着空空的卧榻,呆呆坐在灯前,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然后才吩咐双宝:“那位大和尚安顿到神殿去了吧?”
双宝神色一肃,忙道:“安顿好了,公子放心。”
兰芽起身,盯双宝一眼:“我去瞧瞧。”
双宝几乎没犹豫,便转身去捧了一套自己的衣裳来。
即便是在这灵济宫里,公子想要去见人,也得换上他的衣裳、扮成他,才来得妥帖。
这是深深无力的悲哀,叫他自己每每想来也觉难过。他也明白公子的心,并非没有法子解开这个困局去,只是——公子暂时也舍不得下了那个决心。
于是公子是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多希望到头来终于发现都是自己猜错了,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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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穿戴好了,悄然出门,又去了前院的神殿。
上一回是大人带着一车忠骨回来,而此番——却是那个人僧袍寂寞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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