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的丧事终于办完了。上至太后、皇帝,下至贵妃、宸妃,后宫嫔妃,都各有奠资;内官以怀恩为首,外臣以万安为首,又隆重凑了许多的丧仪,将张敏厚葬紧。
张敏故去之后,乾清宫总管太监的位子变成了众人窥伺的焦点。
按着乾清宫的老例儿,这个人选必定不是从外头招进来的,耳是从乾清宫里头的老人儿里超拔出来的。
此时有几个可用的人选:段厚的年纪最长,因皇上终于有了后,他名字的不吉利便也都可化去了;只是他之前的职司一直不高,若用了他,会有一步登天之虑。
接下来自然就是大包子。大包子之前也一直承担着张敏副手的职司,办事也是中规中矩。于是宫廷内外人的人最最看好的自然是他。
吉祥自然也这么看,私下里早已为大包子贺过喜了。
大包子初时还婉辞,说好歹张敏尸骨未寒,他也得承当个徒弟得礼,不宜在这个时候就庆贺。
倒是吉祥抿嘴一笑:“张敏不死,又哪里会有你的机会?再说那张敏何曾忘记过他原本的徒弟郑肯,他哪里真正将你当成那个徒弟似的用心了?”
大包子听着,心下也是黯然。
吉祥没说错,张敏虽然名义上收了他当徒弟,可是绝无从前张敏对郑肯的虽师徒实父子的感情。甚至大包子隐约都觉着张敏是在明里暗里防备着他的。
他也知道张敏是何等的人物,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包良在李梦龙一案中的角色。更何况郑肯就是在李梦龙一案中吃的挂烙,张敏如何能不防备他雠。
于是这两人心下都揣着心结呢,纵然这些年在乾清宫中也算和气共处,却总归隔着心离着肚皮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还在乎那么许多?
大包子便坐下来喝酒吃菜,将什么热孝的事儿统统抛之脑后去。
吉祥倒是十分开心。
从此后她儿子是太子,皇上身边排名第一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是大包子,纵然自己这边还迟迟没有位分,单凭这两样儿,还有谁敢欺负看轻她了?
两人说着话,自是又说到了皇上对于给她位分三推四挡的事儿上去。
吉祥捏着酒盅便忍不住冷笑:“瞧他说什么‘贵妃不可替代’,这算什么话!他究竟是想说,本朝不能再出第二个贵妃呢,还是说贵妃在他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
这话说出来,两人心中也自有答案。
从位分上来说,贵妃并非只能出一个。大不了后封的贵妃们在称号前再加一个封号罢了,比如什么丽贵妃、珍贵妃的。虽说加了封号的贵妃不如初封的、没有其他封号的贵妃尊贵,但是并非不能封。
皇上那么冲口而出的“贵妃不可替代”,说的自然是贵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也就是说,别看眼下是两位年轻的最为得宠:宸妃和吉祥,但是她们却永远无法代替了贵妃去。
道理大包子自然是明白,可是当着吉祥的面儿却是不敢说破了的。
吉祥自己喝了几杯也有些醉了,悲苦而笑:“如今外头看着咱们,都说咱们是一步登天了的。我是太子的娘,纵然暂时没有位分,可是宫里也没人敢得罪;而你大包子,从一个冷宫的小内侍,如今已经就要成为乾清宫的大总管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吉祥说着拍了拍心口:“从前最悲苦的时候,我总想象着能有今天这样的出头之日。那时候想着,觉着到了这样的时候一定会开怀大笑,出一口心头的恶气去……何曾想,当这些当真成真了,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反倒觉着——这颗心里,堵得慌!”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是后宫里多少女人的梦想。就连她吉祥,连她这个曾经对皇帝刻骨痛恨,从没想过要成为他女人的,竟然也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个——希望也能达到那集三千宠爱的境界。
她原本也就差一步了,就一步了。
她的儿子成了太子,这已经是汇集三千宠爱的表征了,只需要再来一个位分,那她这千古之名便也成了!
可是皇上不肯给她,就是中间儿吊着她啊!
难道是怕若她成功了,那贵妃就会从此淹没在史书之中,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了是不是?
终一个皇帝的一朝,便只能有一个最最宠爱的宫妃的,是不是?
这样的问题,大包子纵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她自苦,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呢?
他便只能给她倒酒,柔声劝慰:“娘娘,咱们再不甘心忍,却也忍了这么久,终于忍到了今天。您也再忍忍……总归,忍到太子继位,便什么都苦尽甘来了。”
吉祥眼中寒芒陡然一现。
“对啊,你说的对。倘若我的孩儿登基继位,以他年幼,我便是当仁不让的皇太后,我便可以为他辅政!”
到时候,这个天下,这大明的江山,便也由她做主了呢!
她眼中精芒一现,猛地转头盯住大包子:“那皇上什么时候才肯让位?或者说,皇上还要多少年才肯驾崩?!”
大包子虽然也醉了,可是一听这话还是惊得噗通跪倒在地:“娘娘,千万慎言!”
吉祥酒意上头,她摇着头苦笑:“就连贵妃那老妇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不肯就死呢;皇上比贵妃小整整十七岁啊,他怎么肯这么早就将皇位让了出来!”
吉祥便用力去鼓动自己的蛊虫,一而再,再而三,回答她的却只有一片空寂……
她便伤心低吼:“都怪司夜染,都怪他!如果不是他趁机毁了我的虫儿去,那我现在就还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狗皇帝去!”
大包子惊慌失措,只能上前一把掐住了吉祥的手臂:“吉祥,我求你,别再说了!这是宫里,皇上耳目遍布,这些话若是穿了出去……非但你我完了,太子殿下也跟着完了!”
吉祥却醉得深了,或者是心中执念太盛,便忍不住歇斯底里:“他毁了我的虫儿,那他就得替我除了那个人去!就算他不在辽东,可是他的兰公子还在!这天大的罪名,我自己自然不能担,我就让他的兰公子替我担……否则,他们所有人,就都完了。”
大包子一凛:“吉祥!现在咱们地位虽然不同了,可是咱们暂时终归离不开兰公子,离不开西厂的支撑!”
吉祥伸手将桌上盘盏扫落:“我不管,不管!”
醉意泯灭了神智,她捉着桌角哀哀落下泪来。
“从前,他不爱我……后来,皇上给了我孩子,让我的孩儿当了太子,可是却原来到头来,就连皇上也还是不爱我……”
“他有兰公子,皇上有贵妃娘娘,她们在他们的心中都是不可替代。那我算是什么,是暂时的替身,还是临时的工具?他们和她们,究竟都将我当成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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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包子好容易安顿好吉祥,劝她睡下。
自己又是酒醉,又是惊吓,已是满身满头的冷汗。
他这个样子不敢直接回乾清宫去,思来想去还是去见了自己的兄弟小包子。
小包子一见大哥这模样,便知道有事。伺候着哥哥洗了手脚,安顿哥哥躺下。
大包子闭上眼,还捉着兄弟的手,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也不敢弑君,那是祸灭九族的大罪。兄弟,爹娘都去了,临死将你的手放在我手里,让我这辈子好歹带着你活下去。”
“为了活下来,咱们净了身进了宫,连尊严都不要了。可是怎么能到头来,还要犯下这祸灭九族的大罪啊。”
小包子听了便一个激灵:“哥你说什么醉话呢?什么弑君?”
大包子握着兄弟的手,终于能沉入梦乡,却在梦里落下泪来。
“我是要护着她,可是我也不能因此而坑了九族,不能因她而害了你……”
小包子眯眼细忖:“她?难道是长乐宫的娘娘?”
大包子梦中落泪:“她……等不及要让太子继位,她,想除了皇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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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包子说完了心事,终于能沉入梦乡。
小包子则只觉五雷轰顶!
因为兄长的缘故,他从前对吉祥也有几分好感;且当初好歹亲眼看见她为江潆也出了丧仪,便真心地想将她当成好人。
又因为她和兰公子之间隐约有心结的缘故,而不得不与兰公子略有些生分了。
可是时至今日,她怎么敢撺掇着哥哥替她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