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宫。
太子步入宫中,首领太监薛行远亲自来迎。
走进宫里,望见那葳蕤花树之下立着一个穿着碧色衫子的小孩儿。小孩儿衣着自在,头上未曾簪冠,只坐在树下挥动笔墨。
太子便不由得皱了皱眉。
薛行远连忙扬声道:“太子殿下驾到,四殿下快来接驾。鲎”
四皇子朱祐杬惊讶起身,连忙上前跪倒,面上一脸的恭敬,年纪虽小,礼数却半点都不疏忽。
太子也有些惊讶褴。
四皇子是宸妃的儿子,此时又被贵妃接到宫中抚育,正是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最强对手。本以为这孩子完全可以仗着贵妃和宸妃对他桀骜不驯,就算僭越,也总归还有年幼作为理由。却没想到这孩子半点没有不合规矩。
太子便忙上前,深水扶起:“四弟快快请起。你我手足,何须这般客套。”
四皇子之前因用笔墨,起身又急了,于是这面上沾了些墨迹。太子竟然用自己的衣袖伸过去,爱惜地替四皇子擦去,抚着那柔软的面颊疼爱地说:“四弟原来如此用功,倒叫为兄惭愧。”
四皇子恭谨回答:“小弟在画这树、这花儿,是母妃娘娘喜欢的。”
太子看了薛行远一眼。薛行远连忙低声回禀:“四皇子由贵妃娘娘抚养,四皇子称贵妃为‘母妃’,称宸妃娘娘为‘娘亲’。”
太子心下五味杂陈,淡淡扬了扬眉,走过去看了四皇子的画:“四弟虽年幼,可是画艺却超乎年纪。”
四皇子天真而笑:“母妃说兰公子画艺绝佳,于是将小弟的画交予兰公子指点。”
太子心下轰然一声……怪不得四皇子在昭德宫里,作画非要坐在花树之下,身上也非要穿着绿衫子!贵妃这分明是在设法叫兰公子想起故人而心软啊!
柳姿听见动静迎出来,说贵妃在等,请太子移驾。
贵妃今日对太子罕见地和蔼,问了衣食,又问功课。太子谨慎对答,小心维持着这表面的平静。
终于到了午膳的时间,贵妃命摆上了一桌面的吃食,亲热拉着太子一并用膳。
太子谦辞,反倒请求,说希望与四皇子一道陪贵妃用膳,一同尽孝。
贵妃却笑:“他还小,自己吃不利索;再说,他今儿答应本宫的那幅画还没画完。咱们先用,稍后再给他重做。”
太子心下便更明白,怎么都不肯吃。
贵妃强忍怒火,指着自己刚吃过的饼:“本宫是山东人,最爱吃这道饼。你不爱吃别的,就尝尝本宫最爱吃的这饼吧。”
太子起身推辞:“天儿热了,儿臣吃不动这干的。”
贵妃咬牙:“好,那你尝尝这羹汤,全是消暑的。”
太子再辞:“消暑的毕竟用了寒凉的材料。儿臣这些日子有些腹寒,正克化不了这些寒的。”
贵妃盯着太子,一时之间气息翻涌。
眼前这个只是七岁大的小孩儿啊,七岁大!可是他竟然懂得抗拒她,而且一字一句全知道该如何来敷衍她,倒叫她从礼数上挑不出他太大的毛病来!
由此可见,这个孩子防备她到了何样的程度!将来若这个孩子有机会登上皇位……那她万贞儿身后万事必定都会成空。
贵妃便冷笑:“东宫,今日本宫念着你娘不在了,心疼你这个孩儿,才特地招你前来一同用膳。谁料想你竟然百般推脱,原来竟将本宫不放在眼里么?今天本宫迁就你,你说这桌上的吃食都不合你口味,是不是?那好,你就说,你究竟可以吃什么,本宫这就叫人现做了送来!”
事已至此,她今天反倒非要将他置于死地不可!
太子闻言,心下便知糟了。既然贵妃已经决意孤注一掷,此时此地,还有谁能救下他?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清亮一声:“启奏娘娘,乾清宫总管太监兰公子求见。”
贵妃一眯眼:“不见。就说本宫累了,谁都不见!”
孰料外头一阵乒乒乓乓,紧接着一个娇俏身影竟然疾奔入内,径直走进了殿门来!
正是兰芽。
绯色蟒袍,腰缠玉带,乌纱折翼冠压住青丝,烘托出她清丽绝伦的眉眼。
贵妃轻斥:“兰太监,你好大的胆子!”
兰芽上前跪倒见礼:“微臣自知有罪,便请贵妃娘娘下旨杀了微臣吧!”
贵妃陡然一惊:“你当我不敢?!”
兰芽淡然俯首:“凭皇上对娘娘多年专宠,娘娘自然没什么不敢的。且莫说微臣只是皇上和娘娘的奴才,就算是当朝大臣、皇室宗亲,甚或宫眷嫔妃,只要娘娘想杀,又有谁是杀不得的?”
贵妃纵声冷笑:“你胆敢要挟本宫?你当真以为,本宫就杀不了你?就算你是乾清宫的总管,即便御前的人都要皇上亲自处置,本宫就奈何你不得了么?”
兰芽淡淡地笑:“那就请娘娘下旨吧。”
贵妃咬牙切齿:“来呀,将兰太监给本宫拖了出去,廷杖伺候,打死不算!”
兰芽慨然微笑:“贵妃娘娘一向最有魄力,万望贵妃娘娘直接打死微臣,方不损贵妃娘娘这多年来的威名。千万别因为微臣是御前的人便手下留情!”
贵妃气得浑身颤抖:“拖出去。打死她,打死她!”
阖宫大惊,可是也都不敢惹贵妃,两个太监上前将兰芽架了出去。
可是廷杖还未开始,乾清宫便得了消息。小包子哭着跑到皇帝眼前。皇帝一听贵妃下旨打死兰芽,心下也是陡然一惊!
这天下,谁都可以死,目下唯独这个兰太监死不得!
皇帝急忙下旨,令段厚亲自去昭德宫。
段厚发了疯似的跑进昭德宫去,这边厢廷杖刚刚举起。段厚顾不得还在门口便高声嘶吼:“皇上有旨,赦免兰太监一应罪名!”
贵妃听了便一怔,忍不住问身边的柳姿:“他在说什么?他难道是说皇上竟然为了一个太监的性命,这么公然下旨否了本宫的心意?”
柳姿心下也是难过,却也只能点头。
贵妃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里:“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无论本宫想做什么,无论本宫想要除掉谁,不管是从前的皇后,还是曾经的太子,皇上就算心里都明白,却也都任由本宫。只要是本宫想要的,只要是本宫说过的话,他全都不会说一个不字。又何曾这么急着下旨,叫太监满后宫地嚷嚷着要否了本宫的旨意去?”
这难道是想让阖宫上下都猜测,皇上这是再也不在乎她了,她终有一日要彻底失宠了么?
兰芽得了旨意,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给自己压惊,冲进寝殿抓了太子的手就往外跑。
太子惊魂难定,一大一小跑在宫墙夹道里,前路漫漫,太子只知道紧紧攥住身边这个人的手,只知道——在最最危机的关头,只有一这个人肯来救她,豁出自己性命地来救她;这宫里也只有她一个人才能救得了他。
他便定定地望住她的侧影,认真地问:“兰伴伴,你会一辈子都陪在本宫的身边,永远都不丢下本宫一个人么?”
脚步不停,兰芽生怕贵妃不顾一切派人追出来,于是边跑边回眸来看太子。
她该怎么回答?
纵然还是个小孩子,可是他早慧,她若撒谎,怕骗不过这孩子去。
她想了想,只淡淡答:“殿下,这世上何事敢称永远呢?微臣命若草芥,随时可能如今天一般丧命,所以又何敢向殿下承诺?”
太子忽地停住脚步,用力扯住她的手:“本宫答应伴伴,只要顺利继承大宝,本宫便赐伴伴金书铁券,不论何故,皆免伴伴死罪!”
兰芽心头也是一热。大明建国以来,金书铁券只赐功在江山的公、侯、伯。而倘若她有机会获得……便能保家人免死。
兰芽撩袍跪倒:“微臣发誓,一定会让殿下顺利登基!”
为了这金书铁券,她也忍不住动了除掉皇帝之心。
她握住太子的手:“淑妃娘娘在世时,曾托付微臣一件要事,只是微臣彼时无力承担。这一辈子,微臣被淑妃娘娘托付了许多事,有些微臣做到了,有些微臣做不到。此时想来,淑妃娘娘对微臣最大的托付便是太子殿下,那微臣便索性将淑妃娘娘从前的那桩托付也一并完成了吧。也算……叫淑妃娘娘在天之灵瞑目。”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