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个缘故,本来因为生下他而欣喜若狂的母亲,从最初的志得意满却变成后来的每夜啼哭。周贵妃一心都想超过钱皇后去,儿子封太子是她唯一的机会,可是英宗还不肯给她。
后来……倒是土木之变成全了他母子。国中不可无君,所以祖母做主立他为太子;可是随即却又立了景泰为帝,到后来他连太子之位都被景泰的儿子夺去了。
他愤愤地瞪向兰芽:“朕才是太子,朕才是太子!他们那是谋朝篡位!褴”
兰芽轻叹一声:“那建文皇太孙呢?”
皇帝愣住,苦笑一声:“没错,朕自认正朔,痛恨景泰父子,可是跟建文皇孙相比,朕自己又是个什么?”
他黯然地又躺了回去:“可是朕那个时候不知道啊,朕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储。等到朕后来终于知道了当年靖难之役的真相,得知建文余脉可能还活在人间的时候,朕已经登基了。”
“这个皇位是先帝传给朕的,又是历代先帝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朕不能让这皇位从朕的手里丢了。可是同时,朕从前又有过被景泰之子夺嫡的经历,所以朕又未免对建文皇太孙生出惺惺相惜之心来,所以大藤峡之战后,朕力排众议留下了小六。”
“朕将他接进宫来,好好地放在贵妃宫里养着,让他享受皇子一般的待遇,叫这宫内宫外没一个人敢欺负他去。朕甚至……秘密下旨,在他五岁那年进宫,没真的叫他净身了去。”
兰芽深吸口气,点头。这些她知道都不是皇帝的虚言鲎。
“也正因为皇上曾经如此,所以大人才也会以性命相报,替皇上做所有最难的事,甚至不惜以自己帮皇上试药。”
皇帝一阵喘息:“不管你信不信,朕都要说,朕是真的动过想将皇位还给他的心。就像当年朕觉着景泰父子应该将皇位还给朕一样……且,当年小六进宫的时候,正是贵妃的皇长子夭折的时候,太医们私下已经跟朕说了,贵妃年纪大了恐怕再难替朕生育。而接下来,贵妃悲痛之下干脆毒死了贤妃所出的悼恭太子……她苦,她不得不杀人,其实朕也不希望她变成这样,于是便想,算了,朕不要自己的儿子了,只这么陪着贵妃一生一世,待得老了之后便将皇位还给建文一脉算了。”
外人只看见帝王的专权,只看见帝王的手腕,可是却没人真正全都明白身为帝王的苦楚。
实则自从当年成祖抢了建文帝的皇位之后,成祖自己何尝真正开心过?他夺了皇位之后,要远远地迁都到北京,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外臣,所有的要事只敢都托付给太监;然后拼了命地北征、东征,都是为了将建文一脉赶尽杀绝;接下来又穷全国之力修纂《永乐大典》,还要篡改玉牒将自己说成是马皇后的嫡子,甚至还要派出紫府和锦衣卫扮成说书先生行走天下,一边监视地方官民,一边还要拼命替他编故事,说靖难之役之中他自己是怎么为难,不是他故意想要抢皇位……
那些所谓的文治武功,不过都是想让天下,让后世说他是有道明君,是比建文帝政绩更多、更适合当皇帝的,以此来掩盖篡位之实罢了。
成祖朱棣如此,其后的几位先帝一样如此。向东封海,向西征讨大藤峡,同样是依旧生活在篡位的阴影里,最怕提到“建文余脉”。
于是他朱见深自己呢,是真的不希望也继续活在前几代先帝曾经的阴影里,他想要做出改正。
兰芽倒也点头。
“可是……曾诚案却让朕猛然警醒!就算小六那孩子自己对朕俯首帖耳,可是建文那班旧臣却依旧还在暗暗行动。曾诚将朕整个江南的银子几乎都替小六藏匿下来了,如果再不是案发,他们说不定早就用这笔银子来招兵买马,揭竿而起了。”
“到时候小六这孩子一旦忘恩负义,顺从那班旧臣的心意,将他的身份全都抖开……那朕那么多年对他的心意,就全都白费了!”
皇帝又撑起身子来,恨恨瞪向灯影背后的黑暗,瞪着这帝王的寝殿,瞪着殿门外那煌煌的天地:“朕可以给你,可是不准你来抢啊!在朕给你之前,这天下还是朕的,皇位还是朕的,容不得你来争来抢!”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
曾诚的案子,哪里是大人自己的意思,只是一班建文老臣私下里的绸缪。可谁让他是建文皇太孙,所以皇帝就只会将那责任都记在大人身上而已。
“所以皇上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动摇了初衷了是么?皇上开始考虑,是否该有一个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将皇位还给大人。”
皇帝闷哼:“没错,朕是开始考虑了。因为小六长大了,再也不是从前朕膝下的那个小孩儿。他开始跟朕藏着心眼儿,朕担心他长大成人之后便不会再对朕忠心。朕……怕他,你懂么?”
兰芽疏淡点头:“皇上需要一个儿子,可是当时贵妃无法生育,而后宫其他嫔妃都不合适,因为她们一旦生下太子,便会恃宠生娇,生出与贵妃正短长之心;而贵妃想要与皇上合葬的心,就更难达成。于是皇上舍了后宫佳丽,转而
关注到了在宫里最最没有地位的吉祥。”
皇帝深深喘息,眼前又出现了第一次看见吉祥的情景。
宁谧内库,溶溶银月,她穿短衣短裳翩然而来,仿佛带着山野的清风。
没错,吉祥是他前思后想之后确定下的一个人选。出身低微,又是蛮女,且从小在废后身边长大,尝足冷宫寂寞……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安静、驯顺、卑微的。他曾以为就算她生下儿子,也不敢与贵妃比肩。
而且她还跟小六是青梅竹马啊,又是大藤峡的公主,若选了她,便也等于剁去了小六一半的羽翼。更何况她还会用蛊,小六当年在大藤峡中过的毒,不就是被她解了的么?于是思来想去,吉祥成了他心中最佳的,甚至是唯一的人选。
可是当第一眼正式看见她……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她虽然看似楚楚可怜,可是她眼底燃烧着火焰。可是他却被她深深吸引,无法转身离去了。
尤其后来两人耳鬓厮磨之时,他更明白吉祥那小小身子里隐藏着的狂热,这让他既爱又怕,于是当她当真替他生下了儿子之后……他反倒不敢接她母子回到身边来。
她的企图心太过明显,若将她母子接回身边,难保她会不会用计去害了贵妃去。
所以他叫她等。
可是一切的一切,却还是不合他的心意。无论是吉祥,还是曾经的小六,就都是不肯等啊……他明明想将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们,他只不过需要他们再等等,他只是不准他们自行来抢,他们就怎么都不明白么?
他们明明都是那么聪明的,却非要违背他的心愿,他们难道是在心里从来没有将他当做主人,当成帝王?所以他们才会自作主张违背他的心意,他们难道不懂,这是抗旨不遵,这是必须要死的大罪?!
兰芽轻轻叹口气:“皇上又自相矛盾了。皇上身为九五之尊,不能叫任何人猜透心思;皇上自己一直掩饰得极好,为此不惜装作口吃,借以不见外臣,不用上朝……那他们又如何能全都猜透了皇上的心呢?”
皇帝也愣了愣,终是叹了口气。
兰芽垂下头去:“皇上对太子的心,倒叫我惊讶。即便有贵妃的扶持,皇上却也没立四皇子。”
皇帝又开始疼了起来,哼了两声:“……朕也终是欠了吉祥。以她大藤峡蛮女身份,朕将她的儿子扶上皇位,便也对得起她。”
“况且……太子那孩子,从小的经历分明是朕从前的模样。隐忍冷宫,被人忽视,甚至受人欺凌——唯有这样的孩子,才能懂得朕这一生的苦心。四皇子则从小就受到万般宠爱,他永远都不会真正明白朕。所以朕唯有将江山交给太子,才能放心。”
他只在史书中的本纪,还要再下一代皇帝的主持之下完成。唯有经历过类似童年的太子,才能懂得如何为他书写啊。
皇帝说得激动,兰芽却依旧还是淡淡的。她只垂下头去看自己袖口上的纹饰。
“如此说来,皇上这多年来都是一片苦心。无论是大人还是微臣,都曾受皇上恩宠,后来却沦落到被皇上怀疑,却也都只是我们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而已。”
---题外话---【稍后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