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腹痛更盛,忍不住低低哀呼起来。哀呼声由小变大。
兰芽静静抬眸:“皇上这又是做什么呢?想用哀呼声叫人来?想叫谁呀?皇上还是省省力气吧。”
皇帝闷哼:“至少,再给朕一丸镇痛药。”
兰芽却摇头:“皇上放心,微臣说要让皇上活满三日,就不会叫皇上提前疼死的。镇痛药,微臣手里还有,只是现在不想给皇上吃。现在的疼,皇上还是忍着吧,不为了别的,也只为了我爹。”
兰芽盯着皇帝:“我爹是皇上的忠臣,我岳家三代都扶保成祖一脉,与建文从无瓜葛。这样忠心耿耿,皇上下手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半点愧疚?”
皇帝笑了,却其实疼到额角青筋直蹦:“朕……自然也曾为难。你爹是文华殿大学士,主管经筵,是朕的老师。便如同今日秦直碧与太子的关系。朕倚重他,崇拜他,甚至连朕的画技都是他教的。所以当初选派到他身边的小孩儿时,朕当真踌躇过。朕不想让小六去,就是因为朕也不想让你爹跟建文余脉牵连上瓜葛。鲎”
“可或许是上天作弄,仇夜雨在跟小六的比试里不堪大用,朕彼时唯有小六一张牌。不怪别的,只怪小六这孩子太聪慧,太能合朕的心意……今日想来,如果不是当日上天作弄,他便不会认得你,便也不会有你满门之事。”
“皇上说这些,除了是想将责任推给上天,还有什么意思呢?”兰芽懒得听下去:“我就是想知道,在皇上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真正相信过谁人?当初邹凯他们构陷我爹,皇上难道对我爹就那么不信任?”
皇帝笑了:“怎么会?邹凯是个什么东西,在朕心里如何能跟你爹相比?只是一来他言之凿凿,而来朝中满堂附和;朕原本也有此意,于是顺水推舟罢了。”
兰芽缓缓点头:“除了邹凯,果然还有别人。让我猜猜,还有万安吧?”
万安一来借助侧室王氏与贵妃宫里走动极近,二来与怀恩内外联手,三来最善揣度圣意,四来——也是后来才明白,怕也是有干娘之故。
干娘原本是追随爹爹而来,从草原潜入京师,冒着性命的危险。可是后来怎么会成了万安的外室,甚至生下贾鲁——这当中的故事,她已无从得知,不过以干娘草原人的身份,万安私自纳为外室是要冒着毁了身家和掉脑袋的风险的。可是既然万安这么做了,而且多年来对贾鲁母子极有愧疚之意,由此可见万安对干娘用情颇深。
再加上万安和爹同为内阁大学士,万安为首辅,却被天下人诟病,说是纸糊的阁老;与万安相比,爹爹政绩卓著,且性子直爽,与朝臣交游广阔,于是难免有意无意间令万安结下心结。
如此公私叠加,那万安见邹凯弹劾爹爹,自然会趁机推波助澜。在朝中,邹凯不过礼部尚书,说的话分量不够,可是倘若加入内阁首辅万安的助力,那么一切便已板上钉钉。见朝臣如此,皇帝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皇帝哼了一声:“就算加上万安……朕也未必肯信。”
兰芽悠然点了点头:“最关键的,自然是巴图蒙克。我虽然当日没能杀了他,可是他却也告诉我了:想来当年最终让皇上下了决心的,是巴图蒙克手下的诈降,他们佯作受刑不过全都招供了实话,然后将我爹供了出来,说他早就投靠了草原,回来京师做内应罢了。所以皇上就更认定我爹是真的私结鞑靼,该死。”
皇帝沉沉冷笑:“所以朕就更不必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兰芽都忍不住笑起来。
她岳家那晚的噩梦,谁曾手下留情过?巴图蒙克还怕皇帝有汉人之仁,会对爹手下留情,所以也亲自派人参与了杀戮啊!最终还救了哥哥去,留下一个活的人证,在她稍有怀疑的时候便提醒是司夜染动的手,让她没有办法质疑。
岳家宅邸前后数进,她是女孩儿,卧房都在后宅,那晚没机会在前院,无法亲眼看见前院的情形。于是那个出现在前院,被哥哥亲眼看见的司夜染,只能是巴图蒙克罢了。
皇上和巴图蒙克,虽然为江山对手,可是在大人这件事上却是手腕相似,都想用她岳家,用她自身来牵制住大人。只不过皇上是想保住他的大明江山,而巴图蒙克是想利用大人和建文余部来替他夺回从前的“中原汗国”。皇上和巴图蒙克,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全都将大人的存在既当做威胁又当做可资利用的工具罢了。
想到这里,兰芽幽幽说:“皇上知道么,大人早就知道只要建文的力量还存在一天,这个天下的君主们就都无法安枕,就都会千方百计绞杀或者利用。所以大人北上南下,为的不是联络旧部起事,他其实只是想将他们安全地遣散罢了。皇上和巴图蒙克梦寐以求的江山,却是我们大人从一开始便松手想要放开的。”
“是么?”皇帝望过来,显然依旧不肯相信。
兰芽摇摇头:“曾经,大人问过我一句话。他问我:你说皇上是真的爱贵妃么?彼时我还不解其意,可是现在倒是都明白了。”
兰芽怜悯地盯住
皇帝的眼睛:“倘若皇上真的爱贵妃,就不会让她与江山做比较。她所为难的同葬之事,也只有在皇家才会变得那么难。而换做是普通的百姓之家,便不会有那么过规矩,也更不会有那么多大臣的阻挠。皇上如果真的爱贵妃,就放了这江山不好么?”
兰芽说到这里终于可以欣慰一笑:“大人从未将爱字挂在嘴上,可是却肯为了我而放弃了江山,放弃了建文皇太孙的身份。”
“还有,当年他没办法阻止我家门遇难,于是即便不是他亲自下的手,他却也隐约能够明白我家门惨案与他有关,于是他宁愿扛下了这桩责任,扛下了我的仇恨。”
当年,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岳兰芽,除了会画画儿之外,又会干什么呢?那时候的她,痛恨一个太监,总比去痛恨皇帝要来得更简单、更容易承受些吧?
于是这些年,在她羽翼未丰之时,大人从不细谈当年之事,不给她机会去恨皇帝……大人是明白,她是岳如期的女儿,支撑她活下来的动力只是要为爹昭雪啊。而倘若早早地痛恨起了皇帝,她便连活下来的动力都没有了,更何谈昭雪,何谈让爹重新青史留名?
而待得她经历了许多事,终于走上了大人从前的位置之时,再让她一点点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而此时的她,明白了之后也不会再愤怒和冲动,而懂得该如何一步一步地将该做的事做完。
她利用皇帝的愧疚之心,利用皇帝给的权力,得了当年礼部官员的口供,又得了邹凯的签字画押,证实他们当年的构陷只是谎言,由此自然为爹爹翻案。然后待得时机成熟,再如此时这样跟皇帝将旧事重新摊开,一件一件讲明了,最后为爹爹和家门报了大仇。
其实这一切,何尝不似当年皇帝对吉祥的嘱咐呢?一个“等”字道尽了由弱渐强的所有智慧。
吉祥等不起,于是在一切即将成真的时候却死得凄惨;大人也曾怕她恨意太浓,等不起啊,所以大人宁肯让她恨他,让她发作起来只设法跟他斗法,而不是去以一个弱小的身子去对抗朝廷,对抗高高在上的皇帝。
大人叫她等,大人也陪她一起等,大人更是在等的过程里教给她一步一步变强的本领。而今天,她终于全都等到了。最后这手刃仇人的快乐,大人都留给她。
而大人,就在那不远处,等着她快意恩仇之后,彻底放下心中的石锁,然后转身,含笑,走回他身旁。
从此天高海阔,再无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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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黑了,她终于说得有些累了。
虽然笃定要与皇帝说满三天,可是到了这一刻,忽然觉得:够了。
爹爹的冤枉,家门的仇恨,还有这些年的隐忍和压抑,终于都说出来,便也都散了。
兰芽掸掸衣袖,淡然起身:“皇上,微臣最后去贵妃娘娘灵位前替皇上烧一炷香吧?告诉贵妃娘娘,真的不必等了,她生前皇上未曾全心全意爱过她;她死后,皇上也只能陪着吉祥合葬。地下的二人世界不是属于她的,只是属于吉祥的。贵妃娘娘就算亲手毒死了吉祥,也不过是将与皇上合葬的权利拱手让给了吉祥而已。”
---题外话---【岳夫人的话今天来不及写了,明天吧;
另外还有个小说明,是关于贾鲁母亲的:她后来到京师遇到万安,生下了贾鲁。可是贾鲁的年纪却比兰芽大——这像个小bug,实则里头是原本想给老夫人留一段故事的空间来着:她跟万安之间也算虐恋情深,生下贾鲁之后还曾数次逃离过万安身边,回到草原去的。所以一直都是外室,儿子也姓了贾。也因为这个,万安对岳如期的恨才那么深,于是后来对兰芽也许多次暗下死手。
现在老夫人的这段不一定有时间写了,所以提前跟大家交待一下这段的逻辑关系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