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起了念头,便悄然吩咐长安噤声,两人蹑手蹑脚走进丛林一般的书架去。
此时固伦正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挥着廛尾在给上层的书籍扫灰尘。为了防灰尘,她面上还拢着白纱的面巾子。
边唱边干活,她忙得倒也欢快,待得忙过这一架,猛然扭头回身,这才瞧见地下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大活人!
一个明黄龙袍,面色如玉。一双点墨般的眸子含着笑意,红唇微微勾起,正满是兴味地觑着她;另一个则是绯红的蟒袍,手上抱着廛尾,看上去倒是跟李隆的服饰相近。
固伦猝不及防,受惊之下一脚踩空,整个人从高凳子上掉了下来峻!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下意识也忘了自己的身份,疾步上前伸手去接。
衣袂翩然,发辫散若丝缎,幽香软腻的小人儿跌进他怀里鲫。
惊吓得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可是却也只有一瞬,待得意识到没有危险了,反倒咯咯地笑了起来。
浑然不知,身子坠下的同时,那面上的巾子也在他眼前点点掀开,露出那空谷幽兰一般清丽绝伦的容颜。
皇帝便愣了,呆呆盯住,“月月?”
固伦睁大眼,然后从他怀里爬下来,上下打量皇帝:“你认得月月姐姐?”
皇帝便一眯眼:“月月姐姐?你是谁?”
固伦自知失言,又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李朝的贡女,便赶紧拍嘴巴:“呸呸呸,我又说错话了。”自责的同时,灵机一转,便编出话儿来:“其实是我从入宫以来,就有女官大人们低低说过我像一个人,好像就是叫月月什么的。我就知道喽,而且听说比我大,我就心里叫成月月姐姐。”
“虽然是从未谋面过的人,可是既然相貌相像就是有缘,所以我心里自然就觉得亲近。希望将来有机会能见见呢。”
皇帝这才点头。也难怪,她们的面貌当真相像,就像一双亲姐妹,宫人难免悄然议论。
皇帝鼻息之间还是她身上幽香,怀中仿佛还是那副娇软……少年从未与女子这样亲近过,便是月月都未曾,于是难免有片刻的心猿意马。
可是他为此十分自责,觉得有负月月,于是急忙背过手去,面上也故意拢起阴云:“你叫什么?”
固伦也笑了,先反问回来:“那你先说说,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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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司夜染和岳兰芽的女儿,固伦天生胆大,这么多年来又被藏花护着,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更何况她自小也是在李朝的王宫里长大,虽则李朝王宫与大明的宫廷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可是那些宫廷礼仪她却也早就谙熟,所以即便在宫规森严的大明宫廷里,她也一样毫不紧张。
当然更要紧的是,她来这大明宫廷原本就没有什么希冀,不想得皇宠,也不想封女官,只是想见一眼金子罢了。于是她就更没什么好紧张的。
对着弘治皇帝,她嫣然一笑:“让我猜猜你的身份。你该不会是锦衣卫吧?”
大明的锦衣卫也可着金黄的飞鱼服,颜色与龙袍的明黄相近,且飞鱼也是龙形,于是固伦直接就给想歪了。
她反倒是对长安的宦官服饰更感兴趣。因为听说李朝国王的服饰,都是大明太祖皇帝根据宦官服饰赐予的,所以她看着长安就像看着了李隆……说实在的,分开了这么久,她有一点想李隆了。也不知道那个家伙有没有因为看不见她,又发脾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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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皇帝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地位还不如个太监。瞧这小丫头竟然绕着长安走个没完,一双妙目上下紧紧打量长安,反倒对他看都少看几眼。
终究也是少年心性,弘治皇帝忍不住没好气地问:“他有什么好看么?”
长安吓得都快瘫了,赶紧上前提醒固伦:“大胆宫婢,你难道不知道这位就是……?”
弘治皇帝急忙出言截住:“住嘴。”
长安不敢说了,憋得直翻白眼儿。
固伦这才打量回皇帝身上来:“他就是谁呀?”
弘治皇帝挑眉,挑衅地盯着长安。长安这个委屈,只好使劲想,便胡诌出来一句:“这位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固伦认真地点了个头,还是没害怕,只郑重福身:“婢子参见指挥使大人。”
“该你了。”少年皇帝挑着长眉:“说,叫什么。”
固伦嫣然一笑:“婢子兰生,尹兰生。”然后使劲想了想出身,“哦,对了,不是坡平尹氏,是咸安尹氏。也就是不是那个高贵的尹氏,而是那个被贬黜的尹氏。”
皇帝都忍不住乐了,还有人这么介绍自己的?
固伦优点不托底,低声问:“……我说错了么?”
这些都是李隆教给她背下来的,她本就觉得拗口,自己都分不清楚,所以刚刚……难道背错了?
皇帝哼了声:“我知道了。不是李朝王大妃的家族,倒是废妃尹氏的家族。”
固伦开心抚掌:“大人知道就好了。”
呼,终于不用自己再背一遍来解释了。
皇帝却没这么轻易放过她,依旧目光灼灼盯着她:“你说,你叫兰生?”
实则方才她跌落那一瞬,他便看见了她面巾上寥落几笔的墨兰,心中便是一动。
月月是兰伴伴的亲侄女,眼前这个女孩儿与月月那么相像,名字竟然叫“兰生”……
固伦心下微微一紧,便接下来甜甜一笑:“兰本就是女孩儿最喜欢叫的名字。婢子的邻居就有兰花、兰叶、兰香、兰影……”
少年皇帝忍不住“噗”了一声,含笑摇头:“算了。”
“哦,”固伦便也住了嘴,娇俏凝立,歪头看他:“对了,倒忘了问大人来内书库作甚?是来给皇上,或者哪位大学士大人找书的么?报上名来吧,婢子替大人去找。”
少年皇帝挑了挑眉:“你要送客?”
固伦好奇打量他神色:“大人不是职司在身,不方便久留么?”
这宫里的人哪里都是自由身,该办的差事自然不能耽搁啊。
少年皇帝忍不住皱眉:“算了。我这就走。只是……你方才唱的那支歌儿,再给我唱一遍。”
固伦脸颊微红:“大人要听唱歌儿,去乐坊吧。”
她唱的歌儿,是李隆教的。难以想象吧,那位容易发脾气的少年君主,还会给她唱歌儿呢。只是那歌儿里的用词是李朝王族所用的词汇,她怕唱多了,叫这个锦衣卫给听出来,那就不好了。
“你不愿?”皇帝恼得扬眉,没想到自己还能受到拒绝。
固伦想了想:“大人勿怪,不是不愿,是——都被大人给吓回去了。本来记得都不牢,方才被大人一吓,就彻底都忘了!”
大明朝的锦衣卫可不好招惹,她便应付过去吧。
皇帝有些薄愠,便一转身朝外就走。
长安赶紧跟上去,忍不住低声教训了固伦一声:“你啊你,你可知道你惹出什么祸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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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步回了乾清宫,坐在书案前,还是有些不开心。
秦直碧见了,私下里问了长安。
长安便一五一十说了,还直叹气:“也奇了怪了,皇上又何必跟个小宫女生这么大的气?不过想来也许是那小宫女有眼无珠,将皇上认成是锦衣卫了。又或许是,皇上实则不是跟那小宫女生气,而是想念月月姑娘了吧……那姑娘的相貌长得可还真像月月姑娘啊。”
秦直碧这颗心便是咯噔一声!
可是他是外臣,不能进内库,更不能私下见宫女。
他只是尽量平静问:“那宫女叫什么?”
长安想了想:“尹兰生。”
秦直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
天地煌煌,他耳边只有两个字:兰生,兰生。
午后,秦直碧陪着皇帝一同办公,便尽力去劝解皇帝。所为的,自然是怕皇帝真的对固伦存了气。
皇帝倒是轻轻一笑:“秦相这是怎么了,远远近近地说了这些话,都是怕朕降罪给那小宫女么?”
秦直碧悄然叹息,起身行礼:“那终究是李朝贡女。若无大错,还望皇上开恩。”
皇帝倒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纱巾来递给秦直碧:“朕看她倒也是个会画的。秦相瞧瞧,她这墨兰画得如何?”
长安见了都是一愣,心说:哎哟,皇上什么时候儿悄悄把那小宫女的面巾子给揣袖口里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