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立柱这事儿是不是你咒的,啊?干农活都好好的,怎么学个拖拉机还能伤了手!”
立柱他娘像崽子受了伤的母兽,发出尖锐咆哮,冲着敌人挠过去。
“哎哎哎,别逼我对娘们儿动手啊!”
“天天嘴上没把门儿,净放你爹的屁……”
下面人哈哈大笑。
树上的叶容蓁无声地笑,笑得前仰后俯,摇晃中瞧见一朵毛茸茸的白花长在柞树的伤疤处,藏在层层树叶中。
是猴头菇。
它躲得很好,这会儿才被发现。
就像清河大队现在偶尔变了内容的粗话。
粗话是情绪外化的表现,讲究的是快准狠。
用极致的羞辱,发泄最饱满的情绪。
张嘴一句“妈的”,仿佛比嘴唇也要使劲、发音成本高的“爸”更能实现这一目标。
但“你他娘的”常有,“你他爹的”少见,足以证明以上论述并不充分。
“我是你娘”的杀伤力,远不如“我是你爹”的攻击性。
倘若换一个角度,粗话的内容就容易理解了。
——女人是男人在世上迫切想要获得的最小征服单位。
旧时候,只要获得一个女人,一个奴役对象,再怎么一事无成的男人,也能被父权制的社会承认为男人。
这是维系旧时代的固有程序,一旦出现差错,就是对“男性身份”的否定。
鲁迅先生用《论“他妈的!”》追根溯源,找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策·赵策》,发现齐威王盛怒之下骂了一句“尔母奴婢”。
顺着时光洪流涛涛而下,三国魏晋南北朝,门阀林立,守护森严,荫庇子孙。
旧业骄人,空腹高心。
被压迫的庶民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
卑劣诡谲的天才攻击高门大族的旧堡垒,瞄准他们的血统:“他妈的!”
质疑血脉传承,否定他们的男性能力,只需要三个字。
能和这三个字媲美的是:“你大爷的!”
“大爷”在亲属关系中不是指“大伯”,就是指爷爷的长兄,指的是嫡长子继承制、宗法制中的正统,未来家族的掌舵人。
侮辱正统,就是质疑伦理和血统,让男性通过性别隔空传承的恐惧成为现实。
他们恐惧这些,也擅长用这些激怒、羞辱目标,最大程度实现攻击目的。
而清河大队的婶子们隐约发现藏在表皮后面陈腐沤烂的恶臭,甩下古老的枷锁,无意识地变更粗话内容:“你爹的!”
率先在粗话上实现了男女平等。
下面的争吵还在继续,很快有人拉住劝诫,“啥咒不咒的,哪有什么牛鬼蛇神……”
立柱刚读高中,清楚后面能做多少文章,停下哭嚎小声抽噎,拽住他娘的手说:
“手腕没事儿,去晒场养养就成,师傅说好了之后还能跟着他学……”
不能耽误秋收。
后半句是假话。
立柱他娘也知道,这个先天体弱的儿子最好的出路,他走不通。
早先说话那人闷声喝了口药,含糊道:“体格子大也就那样,瞅瞅裴知青那体格子,瘦高挑儿,谁能想到他能坚持这么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