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思甜的爸爸能在1965年底察觉到不对,尽快将刚上初三的女儿送到清河大队,已经算是敏锐果敢。
然而凡事就怕对比。
苏思甜苦笑:“我没在京城看过贴大字报的场景,算是幸运,然而我的两位哥哥在京城待到1966年,大串联参加到一半的时候,在爸爸的支持下去参了军……”
接下来的事情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父母下放到干校,前几年又回到原单位,变得谨慎起来,苏思甜“暂时”呆到清河大队的时间越来越长,到现在已经待了将近八年。
“和我懂事后,住在京城的岁月几乎等长,”苏思甜扯了扯嘴角,深吸一口气,吐出自己的不甘:“这也同我学习芭蕾的时间等长。”
风吹雨幕,苏思甜用肩膀支着伞柄,没过一会儿,脸上就有着不知是眼泪还是雨珠的水渍。
叶容蓁余光看到她眼中泛起的水光,更看到她倔强地抬起的下颌,克制地收回时间,将目光落在山林与天相接,云雾缭绕的地方。
苏思甜视线模糊,视线模糊,却不管不顾,勉强稳住声线,接着讲下去。
“小时候,我跟着爷爷他们去看过芭蕾舞表演后,突然就变得懂事。”
她突然停下讲述,学着容蓁的样子耸了耸肩膀,感觉有放松下来,“当然,我已经不记得了,这是家里长辈的评价。”
“我只记得自己想要像舞台上的天鹅那样,进入总政歌舞团,老师也说我天赋很好,自那以后,我就带着这个梦想,开始学习芭蕾、吊嗓子。”
“每天练完唱歌的基本功后,练习擦地、小踢腿、单腿蹲、小弹腿、击打、把持、把持迟缓、大踢腿……这些芭蕾的基本动作,熟练之后,开始练习各种旋转,每天都很快乐。”
叶容蓁从头到尾,没有听她提起过学习芭蕾后,小腿、大腿变粗,脚步出血、起茧、骨骼变形的之类的艰难,看到她的神情,就感染到那种沉浸在为梦想而努力的快乐中。
或许身体的每一个变化,在她看来都是迈向梦想的必经之路,都代表着她离梦想更进一步。
然而这个梦在1965年的冬天破碎了。
她作为退路,暂时被送到清河大队。
想要跳舞,就必须留在城里。
“我想去文工团报名,然而不到时间,不招人,求我爸在京城多待几个月未果,就这么带着行李到了这里。”
她钱票充足,在乡下每天花半个小时割猪草,偶尔跟几位同来的知青说说话,更多的时间在割猪草的地方,在知青点的卧室、后山脚下练习基本功,等候回京城的时机。
她下定决心,如果暂时不能回京城,就先参加市、县的文工团。
那个时机一直没有来。
第二年的时候,她不能回京城报名,清河公社没有文工团,集县、通市的文工团不招收人,这边的部队不招收文艺兵。
第三年,父母下放,她的家庭成分追究起来有问题,连厂矿的宣传队都去不了。
第四年……她已经能熟练地把芭蕾舞的动作,运用在打架中,和新来的知青、挑事儿的社员打个昏天黑地。
苏思甜稳住呼吸,沉声道:“后来我才知道,父母留两位哥哥在身边,第二年的时候才开始安排出路。”
在她的梦想折戟沉沙时,两位兄长正在实现他们的军营梦,哪怕有下放的父母,却也有个积极插队的知青妹妹,能够在偏远地区参军。
等父母下放回城,回到岗位上时,他们连这点会受影响的地方都没了。
可她已经过了能当文艺兵的年岁。
苏思甜闹了一通,除了父母会寄几块钱的钱票以外,每月还会从两位兄长那儿各收到五块钱的生活费。
雨势渐大,伞外下着大雨,伞内下着小雨。
苏思甜试着勾起嘴角,结果以失败告终。
她咧了咧嘴,佯装无事道:“这个补偿截止到我结婚后的第二年,好在有这些,让我不必像清河大队的女孩子或者去其他地方插队的知青那样,提前步入婚姻的围城。”
这也是她能坚持到现在,哪怕孤独痛苦,也没有找对象慰藉的原因之一。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宣扬男女平等这么多年,两边的长辈都是一夫一妻,从未出现过离婚另娶的糟心事,家里过日子也是有商有量,为什么在这方面区别对待。”
“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就像你提到的那样,女人结婚后,在娘家就是客人,在婆家就是外人,终其一生都只有自己。”
“他们只是预感到形势变化前,把我这个会嫁出去的女儿提前安排到他们以为合适的地方。”
“在文艺方面努力且没有出现成果的女儿,帮不到什么忙,梦想不重要,过往的努力不重要,活着就可以,其他无所谓。”
苏思甜眼神空洞,茫然地看着前方。
她觉得自己现在还能得到父母的接济,两位兄长也因为愧疚,弥补自己,应该感恩,向前看,又觉得多年的梦想在实现前夕,烟消云散,想要怨恨。
可她不知道该恨谁。
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可能会有一样的待遇,但她从未想过变成男人。
她喜欢跳芭蕾舞时,轻盈骄傲的女性身体。
叶容蓁安静地站在旁边,像观看另一部纪录片那样,看到一个女孩子从追梦到梦碎的身影,没有打扰。
她目光悠远,仿佛透过这道身影,看着无数个梦想折戟沉沙的女性,以及连梦想这个词语的含义都不清晰,整日为生活所累,步履蹒跚却忙忙碌碌的女性。
包括一些同为权力下位者的男性。
当然,哪怕这些男性再艰难,家中也有祖母、母亲、姐妹、女儿这样的角色,供其驱使。
而家庭困难到娶不起妻子的男性,需要照顾的,主要是他自己,最多加上他的家庭本身,依旧比女性的处境要好。
叶容蓁自穿越以来,首次抛开短期的利弊,不去考虑所谓的长期效益,长期风险,认真思索自己在其中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至于现在站在身边的苏思甜。
她的爸爸做出这样的安排,其中有几分是因为性别差异,有几分是对未来的忧虑,除了他本人以及或有的其他大人,或许只有苏思甜自己清楚。
她需要的是自己的倾听,而不是评价。
苏思甜几不可察的声音被大雨遮掩,她说:“呐,容蓁,我还有机会吗?”
她像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叶容蓁没有回答。
她相信,苏思甜来找自己时,应该已经做好了结束困在过去中的痛苦,像梦中的天鹅那样,在湖中骄傲地前行的准备。
叶容蓁很确定这点,在西间的走廊墙壁上,练习芭蕾基本功时会扶着的位置,曾经被磨得光滑下凹。
地面也一样。
只是上面被人填充过,又有了浮尘,藏得更深,不容易看出来。
这还是她今天清晨坐在自行车后座,旁观赵清欢和李向歌对练时发现的情况。
“容蓁……”
叶容蓁注意到她的视线,侧头看过去,直接撞到两只红彤彤的兔子眼中,柔声问道:“这么了?”
“你、你说‘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苏思甜说话期期艾艾,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唇,想问天是否要亮了,然而她最终也只是征询意见:“我要怎么坚持?”
叶容蓁提醒道:“我也提过,‘虽然理想要有,但是还要结合一个东西,叫做现实’,以及‘世界上没有直路,要准备走曲折的路,不要贪便宜’。”
她泼完冷水,接着反问道,“芭蕾舞演员能跳多久,你应该心里有数,这种情况下,你现在想要的,是进入总政歌舞团,争取A角b角,跳到总政歌舞团,还是从事与芭蕾相关的工作?”